第三节 论良心的影响与权威(第7/10页)

然而,根据人性的构造原理,痛苦绝不可能持久。如果他熬过了一阵子的痛苦,他很快便可不费吹灰之力地恢复享受他平常的宁静。一个装有一支木制义肢的男人,无疑蒙受了一种非常重大的不便,并且预见他肯定会继续在他的余生中蒙受这种不便。然而,他很快便完全会像每一个公正的旁观者那样看待他自己的义肢,亦即,把它看成是一种并不会妨碍他享受所有平常的独处或社交乐趣的不便。他很快便向他胸怀中的那位理想的人物认同,他很快就变成是公正的、旁观他自己的处境的人。他不再哭泣,他不再叹息,他不再像一个软弱的人起初也许偶尔会感到的那样,为他自己的处境感到苦恼或悲伤。他对那位公正的旁观者的见解已变得如此彻底的习以为常,以至于即使无须任何努力,更不用说尽力,他也绝不会想到要以其他任何见解去审视他自己装有义肢的不幸。

对所有人类来说,不管他们的永久处境变成什么模样,他们必然迟早会适应他们的永久处境。此一屡试不爽的必然性,也许会促使我们认为,斯多葛派的哲学家至少在这一点上几乎是完全正确的。亦即,在某一永久的处境和另一永久的处境间,就真正的幸福来说,并没有任何根本的差异,或者说,即使有什么差异,那也不过是刚好足以使某些永久的处境成为单纯的选择或偏好对象,但不至于使那些处境成为任何认真或急切的渴望的对象;同时使其他一些永久的处境成为单纯的舍弃的对象,当作合适被搁在一旁或被规避的东西,但不至于使它们成为任何认真或急切的反感的对象。幸福在于心情的平静与愉快。心情没有平静,便不可能有愉快;只要心情完全平静,几乎没有什么东西不会令人觉得有趣。但是,在每一种永久的处境中,由于没有预期改变,每一个人的心情,经过或长或短的一段时间后,便会回归到它那自然与平常的平静状态。在顺境中,经过一段时间后,它便会回跌到那个状态;在逆境中,经过一段时间后,它也会上升到同一状态。时髦且轻佻的罗如恩伯爵,被关在巴士底监狱里一人独处,经过一段时间后,便恢复足够平静的心情,能够以喂养蜘蛛自娱。[37]一颗更为充实的心,也许不仅会更快恢复它的平静,而且也会更快在它自己的思想中找到某种更好的点子自娱。

人生中的不幸与失调的主要来源,似乎是源自过度高估各种永久的处境彼此之间的差别。贪心过度高估贫穷与富裕之间的差别;野心过度高估私人职位与公共职位之间的差别;虚荣心过度高估默默无闻与声名远播之间的差别。一个醉心于任何这些过度热望的人,不仅在他实际的处境中是不幸的,而且也往往想要扰乱社会的平静,以便达到他如此痴心羡慕的处境。然而,最微不足道的观察或许便可使他确信,一颗善良的心,在人生所有不同的平常处境中,可以是同等平静的,同等快活的,同等满足的。没错,有一些处境也许比其他处境更值得我们偏爱,但是,绝对没有什么处境值得我们以这么一种激烈的热情去追求,以至于使我们违背了审慎的或正义的法则;或者说,使我们葬送了我们未来的心灵平静,使我们在回想起自己的愚蠢时感到羞愧,使我们由于厌恶自己的不公不义而感到极为后悔。每当审慎的法则没有指示,而正义的法则也不容许,企图改变我们的处境时,一个执意企图改变处境的人,等于是在玩所有危险的游戏中最没有胜算的那种游戏,并且等于是把所有家当都押在几乎不可能赢得任何彩金的赌局上。古希腊时代的伊比鲁斯(Epirus)国王的那一位宠臣对他的主人所说的话,可适用于所有处在各种平常的人生处境中的人。当这位国王,按适当顺序,将所有他打算进行的征服计划向他一一叙述,并且说完了最后一项计划时,这位宠臣说,那么,陛下接着打算做什么呢?国王说,我接着想快乐地和我的朋友们在一起,并且在酒酣耳热之际,尽力做个好酒伴。于是,宠臣回答说,那么,有什么东西阻止陛下现在就这么做呢?[38]在我们无稽的幻想能够想到的那种最崇高灿烂的处境中,我们打算用来获得我们真正幸福的那些享乐,几乎总是无异于,在我们实际的、即使卑微的处境中,我们随时唾手可得的那些享乐。除了虚荣心与优越感的那些轻浮的乐趣外,在最卑微,乃至只有个人自由的处境中,我们也可找到其他每一种最崇高的处境能够提供的享乐;而虚荣心与优越感的那些乐趣,很少能够与心灵的完全平静同时并存,但心灵平静却是所有真正与令人满足的享乐的根本要素与基础。再说,在我们想要达到的那种光辉灿烂的处境中,我们也并非总是确实能够,像我们在我们急欲抛弃的那种卑微的处境中那样,安全地享受那些真正与令人满足的乐趣。检视历史的纪录,回想你自己的经验范围内发生的事实,用心想一想几乎所有你曾经读过、听过或记得的那些,在私人生活或公共生涯方面,大大不幸的人的所作所为,于是,你将发现,他们绝大部分之所以不幸,乃源自他们不知道他们原本很幸福,不知道他们适合坐着不要动并且感到满足。努力以吃药来改善他那还算过得去的体质的那位仁兄,他的墓碑上的铭文“我原本很好,但我希望变得更好,结果我躺在这里”可以普遍地、非常恰当地套用在贪心与野心落空时所带来的痛苦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