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〇〇二年五月,巴黎(第21/88页)
“难道你不介意吗?”
我耸了耸肩。
“偶尔吧。我在这里已经度过了大半辈子了,我真觉得这里就是我的归属。”
“你结婚多少年了?”
“很快就十六周年了,不过,我在这儿已经生活了二十五年。”
“当年举办的是那种法式浪漫婚礼吗?”
我笑了。
“不,我们在勃艮第举办了一场很简单的婚礼,我的公婆在那儿有栋房子,离桑斯不远。”
我忽然回想起婚礼的当天,我的爸妈和伯特兰的爸妈之间并无多少交流,那边的亲戚似乎也不太会说英文,但我实在是快乐得忘乎所以了。那天,阳光明媚,乡村的教堂玲珑而宁谧,我穿着一袭婆婆很欣赏的乳白色长裙,伯特兰穿着一套灰色的晨间礼服。他们在泰泽克家中享用了一顿精美的晚宴,香槟、蜡烛和玫瑰花瓣环绕着他们。夏拉操着一口别扭的法语发表一通演讲,结果只惹得我一个人放纵大笑,洛尔和塞西尔却皮笑肉不笑的。我的妈妈穿着一袭浅红色礼裙,凑在我的耳畔悄悄地说:“我的天使,真希望你会一直这样快乐下去。”至于我爸爸,跟着全身僵硬的科莱特在共舞华尔兹……真是一场遥远的回忆。
“你想念美国吗?”班贝尔问我。
“我很想念我的妹妹,倒不怎么想念美国。”
一个年轻的侍者给我们端来了咖啡。他扫了一眼班贝尔一头如火般的红发,露出一个傻笑。接着,他就看到了长枪短炮般的相机和镜头。
“你们是旅客吗?”他问,“想来拍一些巴黎漂亮的照片吗?”
“不是,我们只是来拍一下冬赛馆遗址的漂亮照片。”班贝尔用一口带着英国腔的法语说。
侍者反而不知道该说什么好了。
“没人会问关于冬赛馆的事情,”他说,“问埃菲尔铁塔什么的倒是大有人在。”
“我们是记者。”我说,“在一家美国杂志社工作。”
“那场在河畔发表的周年纪念演讲以后,”年轻的侍者回想着,“偶尔会有一些犹太家庭造访此处。”
我忽然灵光一闪。
“你知道这街上有没有人,比方说什么邻居知道那次逮捕事件,可以来和我们聊一聊的?”我问。我们已经和几位幸存者有过对谈,他们大部分都曾将自己的经历写成书出版,但我们仍然缺少目击者,缺少目睹整场事件发生的巴黎人。
但随后,我又觉得自己像个傻瓜,毕竟这个年轻的孩子不过二十岁。一九四二年的时候,他的父亲可能还没出生呢。
“有,我找得到。”他说,这倒是让我大吃一惊,“你们沿着街道往回走,左手边会看到一家卖报纸的商店,老板叫泽维尔,他会和你聊一聊的。他妈妈知道这件事,她在那儿住了一辈子。”
离开的时候,我们给他留了一笔丰厚的小费。
从灰尘漫天的小车站里出发,他们在众目睽睽之下穿过小镇,前方的路仿佛无休无止,沿途围观的人也越来越多。她双脚酸痛,他们要去哪儿?前方有什么在等待着他们?他们离巴黎有多远了?火车行驶得很快,起码也有几个小时了。她无时无刻不在想念她的弟弟,火车向前行驶,她的心在往下沉。她要怎样才能回家呢?一想到弟弟会以为自己会忘掉他,她就越发难受。在一片黢黑封闭的壁橱里,她是他唯一的信仰了,可过了如此之久,他一定以为她要抛弃他了,她不再爱他了。壁橱里的水喝光了,手电筒没电了,黑暗让他害怕。她一定让他失望了。
这是哪儿?还没来得及看他们驶进的站台叫什么,他们就被拉下了车。她和所有在城市里长大的孩子别无二致,都注意到这里是苍翠繁茂的田园乡村,绿油油的草地,金闪闪的麦田,夏日的清新空气扑面而来,一群蜜蜂在耳旁嗡嗡嗡地叫。天空有鸟儿飞过,有云朵飘过。经历了多日充斥着恶臭与燥热的拘禁后,眼前的一切恍然如梦。也许,接下来的日子没有那么糟。
她跟着爸爸妈妈穿过一道带着棘铁丝的大门,两边的守卫持枪而立。接着,她看到了一排排阴森的营房,方才的兴致立马消失得无影无踪,挨得离妈妈更近了一些。警察们开始大声命令女人与儿童去右边的那排营房,男人去左边的那排。女孩无助地拉着妈妈,看见她爸爸被推进一群男人中间。身边没了爸爸,她更害怕了,可又无力反抗,一排排的枪口正对着他们。她的妈妈一动不动,眼神变得涣散,了无生气。她脸色苍白而又虚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