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〇〇二年五月,巴黎(第19/88页)
她把面包递给爸爸,他叫她自己吃掉。她狼吞虎咽了下去,差点噎到。
他们乘坐相同的巴士来到了河边的火车站。她并不知道有过这个站台,之前也没来过,毕竟在她十岁的生涯里,她从未离开过巴黎。一看到火车,一阵恐慌就立刻袭来。不,她不能离开,她必须留在这里,因为她弟弟,她承诺过她会回去救他的。她扯住爸爸的袖子,低声唤着她弟弟的名字。她爸爸低头看着她。
“我们什么也做不了了。”爸爸如同看透了一切,“什么也做不了。”
她想起了那个曾经机灵地逃走的男孩,怒火在心中迸发,为什么爸爸这么软弱无能?难道他就一点儿也不在乎自己的儿子了吗?怎么他就不能有勇气溜走呢?他就站在这里,任凭自己像只听话的羔羊一般等着被带上火车。怎么他就不能鼓起勇气溜回自己的公寓,把儿子救出来,然后寻求自由的生活?怎么他就不能带着钥匙跑掉呢?!
女孩沐浴在爸爸的目光之中,忽然之间她明白了,其实爸爸已经看透了她所有的心思。他波澜不惊地告诉她,如今他们已经陷入巨大的危险之中,他不知道他们会被带到哪儿,也不知道接下来会有什么样的遭遇。但他知道,一旦他想逃跑,那么他就必死无疑,在妻女面前,他会被立刻枪决。如果真是这样,那么一切都结束了,她们母女俩将无依无靠,所以,他只能和她们在一起,保她们周全。
女孩静静地听着。她从未听过爸爸用这样的语气和她讲话,她只在那一晚焦虑的秘密谈话中听见爸爸用过这样的语气。她想弄懂爸爸话里的含意,不想让脸上流露出焦虑的神色,可是她弟弟……这都是她的错!是她叫弟弟躲进壁橱里的,这全是她的错,要不然,弟弟现在就会和他们待在一起。弟弟若是在这儿,他便会牵着她的手。
她哭了,炽热的泪水灼伤了她的眼眶和脸颊。
“我不知道!”女孩啜泣着,“爸爸,我不知道!我以为我们会回去的,我以为我们很安全。”她仰起脸,看着爸爸,嗓音中满是愤怒与痛苦。她握紧小小的拳头,使劲捶打着胸口:“你从来就没告诉过我,爸爸!你也没有跟我解释过,从来没有告诉我我们正身陷危难之中,从来没有!为什么?你以为我小,所以我就什么都不懂吗?是吗?所以你就想保护我吗?这就是你想要做的吗?”
爸爸的眼底一片绝望与哀愁,她再也不忍看着爸爸的脸了。泪水中,爸爸的面容逐渐变得模糊,她伸手捂住脸庞,恍若身在无边的孤独之中,爸爸也没有伸手抚慰她。在那孤立无援的几分钟里,女孩全然明白了,她再也不是那个无忧无虑的十岁女孩了;就在那一瞬间,她便已然老去。对她而言,对她家人、对她弟弟而言,往昔的岁月将不复存在。
当这个念头袭来时,她再也忍受不了了,她狂乱地拉扯着爸爸的手臂。
“他会死的!他会死的啊!”
“我们都身陷危难之中。”爸爸终于开口说话了,“你和我,还有你的妈妈,你的弟弟,伊娃和她的儿子,所有这些人,所有站在这里的人,都在危难之中。我就在这里,陪着你们,我们和你的弟弟都在一起,我们为他祈祷,他就在我们的心里。”
没等女孩说话,他们就被推上了火车。这列火车并没有座位,就像是辆加了张顶篷的货车。不仅如此,这里还恶臭难闻,肮脏不堪。女孩站在门边,看着外面灰尘铺天盖地的火车站。
不远的站台上,一对父母和他们的两个孩子正在等待着另一辆火车。那位妈妈很漂亮,头发绾成一个时髦的发髻。他们应该是要去度假的,那个与她年纪相仿的女孩穿着一条光鲜的淡紫色裙子。她的一头秀发很清爽,她的鞋在闪闪发亮。
隔着站台,两个女孩就这么对视着,那个绾着时髦发髻的妈妈也看了过来。火车里的女孩正泪眼婆娑,她知道此刻自己蓬头垢面的,但她并没有因为羞愧而垂下头去。她直挺挺地站着,下巴昂立。她抹去了眼泪。
当火车门关闭时,车厢猛地一震,车轮嘎吱作响地开动起来。通过金属板的缝隙,女孩目不转睛地盯着那个站台上的小女孩,直到那抹浅紫色的身影完全消失不见。
我对巴黎第十五区的好感本来就所剩无几,这可能是因为塞纳河畔那些紧挨着埃菲尔铁塔的高耸丑陋的现代建筑吧。哪怕它们都是在十九世纪七十年代初期建造的,早在我定居巴黎之前它们就坐落在那里了,但我仍然觉得它们如同卡在喉咙里的鱼刺般让人难受。当我和班贝尔踏上乐拉敦街,也就是冬赛馆的原址时,残留的一点儿好感瞬间就消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