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〇〇二年五月,巴黎(第28/88页)
“不信,”女孩坚定地说,“我不相信他们,我也不再相信任何人了。”
“我也一样。”瑞秋说,“我看见他们干了什么,他们甚至连小孩子的名字都不记得。他们把写着名字的名牌系在孩子们身上,只要名牌一取下,他们就分不清谁是谁了。他们才不在乎呢,他们欺骗了我们,也欺骗了我们的妈妈。”
瑞秋伸出胳膊,握住了她的手,这让女孩有点儿诧异。瑞秋用力地握着她,就像阿梅勒曾经握住她的那样。接着她站起身来,走开了。
第二天清晨,他们早早醒来。警察们来到营房里,拿着警棍推搡着他们。那些睡眼蒙眬的小孩子开始叫喊,女孩想安抚那些靠她最近的孩子,可只是徒劳。他们把孩子们赶到一个小屋子里,女孩牵着两个蹒跚学步的孩子去了。她看见一个警察手里拿着形状很奇怪的器械,她并不知道那是什么。两个孩子喘着气,害怕地往后退。可警察拳打脚踢地把他们拖到那个拿着奇怪器械的男人那里。女孩惊恐地在一旁看着,随后她就明白了——他们的头发要被剪掉了,所有孩子都要被剃成光头。
她看见瑞秋那头浓密的黑发掉落在地上,光秃秃的白色后脑勺露了出来,像个尖尖的鸡蛋。瑞秋瞪着男人们的目光里盛满了怨恨和不屑,她朝他们的鞋子吐口水,一个宪兵野蛮地把她推到了一边。
小孩子们都吓得发狂了,得用两三个男人才能制服他们。轮到女孩时,她一点儿也没有挣扎,她低下头,感受到器械冰冷的触碰。她闭上眼睛,她不想看到她那一头长长的金发掉落在脚边。她的秀发,她一头惹人赞叹的秀发。她感到一阵呜咽要从喉咙里挣脱出来了,可她硬生生地吞了回去,她不想哭,不想在这群人面前哭,永远也不要哭。只是头发罢了,还会长回来的。
终于要结束了,她睁开眼睛,看到按住她的那双红润的大手。一个男人用剃刀刮掉了最后一点儿头发,这时,她抬起了头。
眼前这个友善的红发警察是她的邻居,女孩的妈妈之前还和他交谈过。女孩去上学的时候,他还朝她眨眼睛。搜捕的那天,她还向他挥过手,结果他却扭过头去。现在,他就近在眼前,没法再移开目光。
她迎着他的目光,直视着他,不再闪躲。他的眼睛是一种奇怪的黄色,像金子一样。他的脸庞因为尴尬而涨得通红,女孩能感到他在颤抖。她不发一言,只是盯着他,用她能做出的最轻蔑的姿态。
他只能一动不动地看着她。女孩微笑,可对于十岁的孩子来说,这笑太过于苦涩。接着,她挥开了他的大手。
我茫然地离开了疗养院。我应该去办公室的,班贝尔还在那里等我,但我却发现自己正不由自主地朝着圣东日街走去。我的脑袋里有好多问题在缠绕着:玛玫说的是真的吗,还是说疾病让她弄混了,分不清虚幻和现实?真的曾有一家犹太人从这里离开了吗?根据玛玫的说法,泰泽克一家怎么会毫不知情地搬进去呢?
我慢慢地穿过庭院,呆呆地想,门房的住处就在这里,多年过去,它被改造成了一间小公寓。走廊上固定着一排铁质的信箱,再也没有门房会挨家挨户地去送信了。玛玫提到过的,门房的名字是罗耶夫人。我在书里读到过,在那场搜捕中,门房在其中扮演了特殊的角色,他们很多人都是迫于警察的淫威,但有些人做得更加绝情,向警察们揭发那些藏匿起来的犹太家庭。一些人霸占了那些空下来的公寓,逮捕一结束就把公寓里的物品据为己有。在我读到的资料中,极少数一批人在全力保护那些犹太家庭。我不禁想,罗耶夫人在这里扮演的是哪种角色?我不禁想到了我那蒙帕纳斯林荫街上的门房,她跟我同龄,来自葡萄牙,没有经历过战乱。
我没有坐电梯,而是走楼梯到了四楼。现在还是午餐时间,工人们都去吃饭了,大楼里静默无声。当我打开前门,我感到一股前所未有的绝望和空虚吞噬了我。我向着公寓里更老旧的区域走去,也是伯特兰之前给我们展示的一片区域。一切就是在这里发生的,在那个炎热的七月,黎明将至,男人们来敲门带走了他们。
恍惚间,所有我在过去几周里读到的一切,所有我知道的关于冬赛馆的一切都纷至沓来,就在我即将入住的地方一幕幕重演。通过所有我收集的证据、阅读的资料、采访的幸存者和目击者,我仿佛能亲眼看到这里发生的一切。实在是难以置信,仿佛只要一伸手,我就能触碰到当时发生在这墙内的事情了。
几天前我开始动笔写的文章快要收尾了,截稿日期也已经逼近,不过我还得去参观巴黎城外的鲁瓦雷集中营的德朗西集中营,而且,我和弗兰克·李维约好了时间见面,他所属的协会正在组织逮捕事件的六十周年纪念活动。很快,我的调查即将结束,我可以开始写其他文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