记忆深处的钟声(第5/6页)
——然后,他带着崇高的神情,慢慢地行了一个礼——你所见过的最华丽、最庄严的敬礼,这是老警卫员向滑铁卢君主行的礼。
有时候我担心父亲会上去扼死他。当父亲盯着卢奇·塔的时候,他的脸就会变得通红,就像一只大而熟透的西红柿,他脖子、额头上的血管膨大得跟缰绳一样,他粗大的手指在手心里痉挛地抖动着。然后,他一言不发地转过身,朝法院跛行而去。
然而,有一次他所说的一句话,听起来虽然简短,但却像猛烈的炸弹一样。
“他就是人们眼中的杰出老兵之一,”他发牢骚地说,“作战四年,然后赋闲四十年。这就是你眼里的杰出老兵!”
“嗯,”我肯定地嗯了一声,“那个人有一条木头腿呢。”
父亲突然停了下来看着我,宽阔的脸庞变得通红,蓝色的眼睛里露出严肃、奇怪、年轻的神色,显得很痛苦。
“听着,孩子,”他非常平静地说,一边轻轻抓着我的肩膀,动作透出一种古怪而特别的肯定,“听着,一条木腿说明不了一切!”
我看着他,惊得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对这句意义非凡却毫无意义的话,我不知如何作答。
“记住我说的话,”他说,“一条木腿说明不了一切!”
然后,他满面通红地转过身,沉重、快速地跛着腿走进了法院,只留下我静静地待在原处,目瞪口呆地注视着他宽阔的背影。
4
这次谈话之后过了半年,有一天,我正在他的书房里阅读斯波茨凡尼亚战役的详细历史资料,作者是汉考克指挥部的一位将军,他曾亲历了那次战役。我读完了那次血战的前两章——即汉考克指挥军队向联盟军发起冲锋的一章,以及我方军队发动反击的一章——目前正在阅读最后一章——对双方军队在掩体里进行的白刃战进行了详细描述——按这位军官的话来说,这可是一场残酷、漫长的战斗,“每一英寸阵地都几乎被鲜血染红”。突然我读到了这样一段内容:
此次战役还打响了其他几次战斗,双方调用了更多的兵力,伤亡更加惨重,作战范围更大,但据我个人判断,在现代,还没有哪次战斗比斯波茨凡尼亚战役最后几小时双方进行白刃战时更加残酷、更具破坏性的了。双方势均力敌,都躲在掩体里向对方猛烈射击,战士们不断从倒下的战友手里接过步枪。一位士兵刚刚倒下,另一位便跃起来取代他的位置。人人皆如此——从列兵到上尉,从上尉到旅长;我亲眼看见将军在交火最激烈的地方与士兵并肩作战;我亲眼看见梅森将军和他的山里人士兵一起射击、装弹,直至自己中弹被部下抬走。他的右腿被小型炮弹炸得皮开肉绽,必须要做截肢手术——
我的眼睛被什么东西模糊了,这一天的金色和欢唱突然间消逝了。我站起身,走出书房,沿着过道走过去,手里拿着摊开的书。
我走进客厅,朝里面望了望,看见母亲正在那里。她平静地抬起头,然后迅速看了看我,吃惊之余站起身来,一边把手中的针线放在桌子上。
“那是什么?你怎么啦?”
我朝她走过去,觉得自己走得非常坚定。
“这本书,”我边说边把书递给她,用手指了指地方,“读一读这里——”
她快速接过书,读了起来。很快她便把书交还给了我。她的手指在微微地颤抖,但却语气平静地说:
“原来如此?”
“书上讲的——是我父亲吗?”
“是的。”她说。
“那么,”我说,缓缓地盯着她,一边使劲地清了清喉咙,“这么说父亲——”
接着我看见她哭了起来。她搂着我的肩头说:
“你父亲的自尊心太强了——他不愿告诉你。他无法接受自己的儿子知道他是个跛子这一事实。”
这时候我终于明白他当初那句话的意思了。
跛子!一晃五十年过去了,但每每忆起,我的视线便会模糊不清,喉咙里好像有个东西堵在那里,金色的阳光和歌唱就会跟很久以前那个春日一样消逝而去。跛子——他是个跛子!
我看见了他的秃顶和红通通的面庞,还有矮胖的身子沉重地朝法院挪去……听到了坚实、快速的钟声……想起了卢奇·塔、法院门前的流浪汉以及来往的行人……还有审讯、律师、被告……还有到我家来的那些将军们,以及八十年来他们一贯的模样……他们谈及的事情、他们带来的神奇……我的心如同孩子一般充满了战争的梦想和荣耀……那些了不起的将军和我印象中并不尚武的父亲……还有我对事实过分疑惑的毫无价值……我看见他魁伟、平凡的身子朝法院跛行而去……把他幻想成戈登,正身在荒野……或者在弹痕累累的田野,或者在葛底斯堡树林里冲锋陷阵……或者在夏普斯堡身负重伤,跪倒在斯波茨凡尼亚溪边……看不清自己的悲惨模样;而且,我就跟孩子一样,想象不出多年前在弗吉尼亚盆地,究竟有多少疯狂或神奇的事情发生,甚至想象不出有多少熟悉的砖红色面庞和秃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