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人家族(第5/6页)
两个男人刻意不看对方的面孔,有点不自在地碰杯。三人似乎都在搜寻腹中话语。聪子忽然恨起母亲。把自己的丈夫与门仓放在天平两端。自己在中央享受微妙的摇摆,岂不是像弥次郎兵卫一样?
她觉得父亲也很诡异。明知好友迷恋自己的妻子,居然还风平浪静地来往了二十年,这是卑怯还是狡猾?
“爸爸其实是利用门仓叔叔,把妈妈拴在自己的身边吧?”如果这样说出口,大家不知会作何表情。
她也有话想对门仓说。“如果你真的喜欢我妈,用尽全力把她抢过来不就好了?”正因为聪子喜欢石川义彦,正因为想见却不能见,满怀说不出的情感,她更想把郁愤砸向三人。她想高喊什么无法挽回的话语,把三人之间的平衡彻底摧毁。蓦然回神,她已插入三人中央,对门仓恳求让她寄宿。
“我想留在东京。”
“不可以。这种时局下,一个大姑娘家怎么能独居,想都别想!”仙吉的太阳穴暴起青筋。
“如果不放心,让门仓叔叔和婶婶盯着我不就行了?”
“不可以,我绝不准许你那么任性。”
“那我要咬舌自尽哦。”
聪子豁出去吐出舌头,像要立刻咬舌般抵在齿间。
“如果不答应,我真的会咬舌哦。”
她把舌头抵在齿间叫喊,所以发音变得有点大舌头,仙吉与多美、门仓嚷着“千万别做傻事”惊慌地阻止她。
这时玄关响起男人的声音。
“有人在家吗?”
“啊,是义彦!”
聪子像要踹倒纸门似的一阵风冲向玄关。
石川义彦站在门口。
“我收到召集令了。”义彦对站在聪子身后的仙吉说。
“一周后就要入伍。”
聪子一句话也说不出,面无表情地站着。仙吉以勉强挤出的声音说:“祝你一切顺利。”
义彦行以一礼:“谢谢。”
他坦然接受。
然后,他就这样对聪子点个头走了。仙吉像要甩开什么似的,抬脚准备进和室,但多美紧追不放。
“老公,不用敬他一杯酒或什么的吗?”
聪子脸色苍白地倚柱而立,门仓朝她喊道:“你还不赶快去追他!”
正要往里走的仙吉与多美当下驻足。
“今晚,你不回来也没关系。”
“门仓!”仙吉低声咆哮,正欲转身,却被多美用身体挡住。门仓像要乞求同意般看着多美。
“叔叔负全责。”
他催促呆立原地的聪子。
聪子发白的嘴唇颤抖,好像低声说了一句“谢谢”,但就连门仓也没听清楚。
“聪子,现在,是最美的哦。”
“和你妈妈一模一样。”门仓把这句话咽回心底,拍拍聪子的肩。聪子的眼睛好似因泪水而膨胀。仙吉的背影像蒟蒻一样颤颤巍巍,可见他大概也正吞声暗泣。三人听着聪子跌跌撞撞远去的木屐声。
那晚,聪子没有回家。
两个男人默默饮酒。
“那小子,不会活着回来了。”
仙吉冷不防地说。有传言说,凡是被特高盯上应召入伍的人绝不可能生还。“聪子今晚这一晚,就是一生呢。”门仓忍住想这么说的冲动。
多美很懊悔没有让聪子穿上最好的礼服出门。就让她那样穿着有补丁、放在被子底下压平、皱痕频繁得已泛起难看光泽的裙子,把她嫁出去了……
许是因为头一胎生得太久,聪子出生时脑袋很长,头型就像柿子的种子。
“头顶这么尖,将来出嫁时没办法绑高岛田发髻哦。”
仙吉神情异常认真地担心这个问题。以战战兢兢的动作接下话头的门仓说:“揉一揉就没事了啦。听说我刚出生时也是比利坚(3),但我奶奶揉一揉就变圆了。”
说着就像打磨国旗顶端那颗金球,小心翼翼地揉给他们看。门仓每次来都会抱着聪子,以同样的动作努力搓揉那颗小脑袋。许是揉了太多次,聪子变得毛发稀疏。
“就算头型矫正过来了,头发这么少也不能绑高岛田髻。”
被仙吉这么抱怨后,门仓道歉。不知从哪儿听来的,他说头发少的小宝宝最好把头发剃掉,剃过之后会长得更浓密,于是把聪子带去理发店,整个脑袋剃得光溜溜。即便是小婴儿大概也觉得丢脸,哭得跟着火似的。
大概是从头上引来感冒,那晚聪子发烧了。仙吉大怒,多美也掉下了眼泪,门仓跪在小聪子的枕畔道歉。
七五三(4)时,宛如涂漆套盒般的高级木屐,还有小学一年级时的书包,全都是门仓硬要赠送的礼物。当时书包还很罕见,聪子在学校被欺负哭着回来。那时,门仓也是跪地道歉。
在聪子十九年人生的相簿里,无论是明是暗永远都有门仓在。
坐在看着黑暗的院子喝酒的两个男人中间,多美从门仓抽光的香烟盒取出银色铝箔纸,贴成银球。手上如果不做点活计,总觉得坐立不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