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第3/7页)

我们称为逆来顺受的那种可笑的勇敢,让人绞死也一声不吭的傻瓜才有的那种勇敢,却是和伯爵夫人的性格不相容的。丈夫的死亡使她怒火中烧。她原希望她的密友,那个富有的年轻人利美尔卡蒂,也会念头一转到瑞士去旅行,给那杀害彼埃特拉内拉伯爵的凶手一枪,或是给他一个耳光。

利美尔卡蒂认为这个打算荒唐透顶。伯爵夫人发觉在她心里,轻蔑已经消灭了爱情。她加倍殷勤地对待利美尔卡蒂;她要重新激起他的爱情,然后甩掉他,叫他陷入伤心绝望的境地。为了让法国读者们能够理解这个报复计划,应该说明一下:在米兰这个远离我们的地方,人们依旧会为了爱情而痛心绝望。穿着丧服的伯爵夫人压倒了所有的竞争对手,她向那些显贵的年轻人卖弄风情。其中有一个N……伯爵过去常说,他觉得利美尔卡蒂的人品和这样一个有才智的女人比起来,就显得有点儿迟钝,有点儿死板了。N……伯爵发疯般地爱上了伯爵夫人。她写信给利美尔卡蒂说:

您愿不愿意做一次聪明人呢?请您只当是从来不曾和我相识吧。

您的非常谦卑的,也许还带着点儿鄙视心情的仆人

吉娜·彼埃特拉内拉

利美尔卡蒂看了这封短信,就动身到他乡下的一所别墅去。他的爱情燃烧起来了,他变得失魂落魄,还说起要自杀。这在相信有地狱的国家里可是件稀罕事。他到乡下的第二天就给伯爵夫人写信,向她求婚,并且把二十万法郎的年金献给她。她把信原封不动地交给N……伯爵的听差退回去。这么一来,利美尔卡蒂在他的领地上待了三年,隔上两个月回一次米兰,却始终没有勇气长住下去,而且他一遇见朋友就絮絮叨叨地谈他对伯爵夫人的热爱,不厌其详地叙述她从前待他怎样怎样好,使他所有的朋友都腻味死了。起初他还常常说,她和N……伯爵在一起会毁掉自己,像这样的关系有损她的荣誉。

事实上,伯爵夫人对N……伯爵并没有什么爱情可言;在肯定利美尔卡蒂已经陷在绝望的境地以后,她也就明白地告诉了N……伯爵。伯爵是个通达世故的人,他求她千万别把她告诉他的这种可悲的真相张扬出去,还说:“如果您肯宽宏大量,继续在表面上给予我一个最受宠爱的情人的各种优遇,我也许可以给自己安排一个适当的地位。”

经过这次英勇的说明,伯爵夫人就不肯再使用N……伯爵的马和包厢了。但是,她十五年来已经过惯了优越无比的生活,现在她必须解决这个难以解决,或者不如说是无法解决的问题:靠每年一千五百法郎的抚恤金在米兰过日子。她搬出她的府邸,在一处六层楼上租了两间房,辞退了所有的仆人,连贴身的侍女也不留,换上一个穷老婆子做家务事。这种牺牲,其实并不像我们想象的那样英勇,那样痛苦。在米兰,贫穷不是一种叫人笑话的事,因此在那些提心吊胆的人眼里也就算不上什么了不起的祸事了。伯爵夫人过了几个月这种高尚的穷日子,在这期间还不断地接到利美尔卡蒂和也想娶她的N……伯爵的来信。谁知一向爱钱如命的台尔·唐戈侯爵,忽然想到他的仇敌们很可能因为他妹妹的穷困感到得意。什么?一个台尔·唐戈家的小姐,竟落得靠维也纳宫廷发给将军们的寡妇的抚恤金过日子,况且他对维也纳宫廷又有那么大的怨气!

他写信给他妹妹说,已经在格里昂塔城堡给她准备下合乎她身份的一套房间和一笔赡养费。伯爵夫人心眼很活,她兴高采烈地接受去过这种新生活的意见。这座古城堡巍然屹立在斯佛尔查时代栽种的老栗树间,她已经有二十年没有去过了。“在那儿,我可以得到休息,”她对自己说,“像我这样的年纪,这不就是幸福吗?(她才三十一岁,却自以为已经到了该退隐的时候。)平静的幸福生活终于在那美丽的湖边,我出生的地方,等着我啦。”

我不知道她是不是想错了;不过,可以肯定的是,这个不久以前随随便便就把两笔巨大财产拒绝掉的热情的人儿,却把幸福带到了格里昂塔城堡。她的两个侄女儿高兴得不知如何是好。“你把美好的青春给我带了回来,”侯爵夫人吻着她说,“你没来之前,我已经像是有一百岁了。”伯爵夫人带了法布利斯重游格里昂塔附近那些为旅行家们所赞赏的、迷人的地方:麦尔齐山庄隔湖和城堡遥遥相望,成为从城堡远眺的胜景;在高处是神圣的斯封德拉塔树林;还有那挺然突出的岬角,把湖水分成两汊。科摩那面的湖汊,景色万般娇媚,而伸向累科的湖汊却又气象庄严。即使是世界上最有名的地方,那不勒斯海湾和这些雄伟而又优美的风景相比,也只能说不相上下,决不能说超过它。伯爵夫人无限欣喜地重温着少女时代的旧梦,并且拿来和当前的感受相比。“科摩湖完全不像日内瓦湖,”她想,“日内瓦湖四面都是整整齐齐地圈起来的、用最优良的方法耕种的田地,那会使人联想起金钱和投机买卖;在这儿呢,我四面看到的全是连绵起伏的丘陵,长满了自然生长的丛林,还没有受到人力的摧残,强使它们生利。置身于湖边这些姿态优美、坡度离奇的山峦之间,我可以领会到塔索和阿里奥斯托笔下的诸般幻景了。一切都是高尚的、温柔的,一切都在诉说着爱情,毫不令人想到文明的丑恶。半山上的村落隐没在大树丛中,从树梢上冒出它们那些式样可爱的、美丽的钟楼。尽管在那许多栗树林和野樱桃林之间,有时嵌进一些五十步宽的小块田地,可是庄稼也比别处长得更茂盛,更欢畅,真叫人看了高兴。在这些山峦的顶上有许多可以隐居的所在,让人想去居住。山峦后面是常年积雪的阿尔卑斯山脉的群峰,又叫人看了触目惊心;那种冷酷森严的气象令人追忆起生活中的种种哀伤,因此就不由不倍感当前的欢乐。从隐在树丛中的小村子的钟楼上远远传来的钟声,动人遐想。钟声由水面上飘送过来,变得柔和了,带着一种甜蜜的忧郁和听天由命的调子,好像在对人说:‘人生几何,时乎不再。何必苛求眼前的幸福,及时行乐吧。’”从这些世间罕有匹俦的、迷人的去处涌来的语言,使得伯爵夫人又恢复了十六岁时的心情。她不懂自己怎么会这么多年都没有来看看这座湖。她心里说:“莫非是幸福藏在一个人开始衰老的时期里吗?”她买了一条小船,法布利斯、侯爵夫人和她亲自动手加以打扮,因为他们家里虽然奢华绝顶,却处处感到手头拮据。台尔·唐戈侯爵失势以后,越发讲究他的贵族排场。举个例说,他为了向湖水夺取十步宽的土地,在卡代纳比亚附近那条出名的法国梧桐林荫道旁,修筑了一道堤坝,造价高达八万法郎。在堤坝的尽头,由大名鼎鼎的卡纽拉侯爵设计,全部用大块的花岗石造一所小教堂。当时米兰最红的雕塑家玛尔凯西替他在教堂里修一座坟墓,坟墓上要用很多的浅浮雕来表现他家祖先的丰功伟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