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44年奥斯维辛—比克瑙集中营(第4/128页)
蒂塔睁了会儿眼睛,看着那些在营房深处搜查的党卫军们。他们甚至连钉在墙上的画也掀起来要看看是否有东西藏在下面。没有人说话,党卫军们到处乱翻的声音在这个有潮霉味的营房被听得一清二楚。同时也有害怕,这是战争的味道。这一点她能记起,而且经常会出现在她记忆里的就是,当她还很小的时候,和平闻起来就像是周五一整晚慢火炖出的鸡肉浓汤的味道。她已经记不起烤羊羔的味道,也记不起鸡蛋面配核桃仁的味道。白天一整天在学校,晚上和玛吉特以及其他的同学们玩跳格子游戏和捉迷藏,这些在她脑子里已经有些模糊了……直到所有的一切都慢慢消失。
成长不是突然的,而是渐进的。即使有一天童年会过去,就像是阿里巴巴的山洞被埋在黄沙下面一样。她也可以清楚地记得那一天。她不知道日期,但那天是1939年3月15日。布拉格在抖动中迎来了天亮。
大厅的水晶吊灯在不停地抖动,但她知道这不是地震。因为既没有人跑,也没有人感到慌乱。爸爸端着早餐的茶杯看着报纸,假装无所谓,就好像什么事情都未发生。
她在妈妈的陪伴下出门去学校。整个城市都在抖动。在走向瓦茨拉夫广场的时候,开始听到嘈杂的声音,那里抖动得如此强烈以至于感觉什么东西在抓脚底板。随着她们越走越近,越能察觉到这种声响。蒂塔对这种奇怪的现象感到非常好奇。当她们到达学校之后,拥挤的人群使得她们无法穿过街道,除了能看到一道由后背、大衣、后颈、帽子组成的人墙之外,其他什么都看不到。
妈妈突然停了下来,紧绷着脸,突然一下子显得很老。妈妈抓住女儿的手想从人墙后面绕过去,然后从另一条路去学校。但是强烈的好奇心驱使她一下子挣脱了妈妈牵着她的手。因为她很瘦小,所以很容易就从人行道拥挤的人群中挤了进去,并且站在了第一排,正好就站在了警察手挽手组成的警戒线后面。
噪音震耳欲聋。一辆接一辆的边三轮摩托车从前面经过,车上载着身穿油光闪亮的皮大衣、胸前挂着摩托车眼镜的士兵们。他们的头盔闪闪发亮,这些头盔是刚刚由德国中部的工厂生产的,上面任何伤痕也没有,更别提战争的印记了。紧随其后的是驾满大型机枪的战车,接下来是轰轰隆隆的坦克,就像来势汹汹的大象一样缓慢地穿过大街。
她记起来她一直觉得从街上穿过的队伍就像是市政广场的天文钟内的机器人一样,几秒钟之后小门关上,就消失不见了。抖动应该停下来了吧,但事实恰恰相反。这次不是机器人组成的行进队伍,而是人群。就是在那些年,她大概懂得了一类人与另一类人之间是有区别的。
虽然那时她只有九岁,但也能感到害怕。没有音乐、没有笑声、没有喧闹、没有口哨声……只是一个无声的行进队伍。为什么那些人都穿着统一的服装?为什么没有人笑?忽然,那个寂静的行进队伍让她想起了送葬队伍。
妈妈冰冷的手把她从人群中拽了出来,然后朝着相反的方向走去。布拉格在她的眼中又恢复了以往欢快的样子。她好像是从一场噩梦中醒来,看到现在一切又都回到了自己的位置。
大地在她脚下继续抖动着,城市也抖动着,妈妈也抖动着。妈妈绝望地使劲拽着她试图把行进队伍远远地甩在后面,甩掉队伍急匆匆行进时溅在她那漂亮的漆皮鞋上的大泥点。蒂塔紧紧地抱着书。她痛苦地记起也就是那一天她告别了自己的童年,迎来了人生的第一次月经。从此不再害怕骷髅和那些鬼故事,而是开始害怕人类。
2
甚至对那些贴在墙上、躺在地上的囚犯看都不看一眼,党卫军便在营房开始了他们的搜查。德国人是这样搜查的:首先是容器,然后是容器里的东西。门格勒上尉转身和弗雷迪·赫希说话。弗雷迪一直坚定地站在那里,纹丝未动。她心想他们会谈些什么呢?赫希会给他说什么呢?一个甚至连自己的党卫军都会感到害怕的上尉,一直站在他的旁边,既没有表情也没有任何反应,难道弗雷迪还要对他表现得很认真?应该只有极少数的犹太人敢大胆地和被叫做死亡医生的门格勒说话;还有极少数的犹太人和门格勒说话时声音都在发抖,或者是表面镇静但内心已经十分紧张。这样的一个距离,赫希觉得应该保持一个自然的状态和他说话,就好像是有人站在街上和他的邻居聊天一样。
有人说赫希是一个不知道害怕的人,也有人说德国人对他好是因为他也是德国人,甚至还有人含沙射影地说他完美的外表下肯定藏着什么肮脏的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