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45年 贝尔根—贝尔森集中营(第9/14页)

她不知道在贝格霍夫为汉斯·卡斯托普治疗的英俊潇洒的贝伦斯医生是真实的,还是门格勒上尉是真实的,曾经有那么一瞬间她看见他们两个一起在疗养院的花园里散步。忽然,她走进了一家餐厅,看到大家都坐在桌子边上,桌子上摆着丰盛的食物,桌边坐着有:《城堡》里绅士的曼森医生,穿着水手服、衣扣全开的帅气的爱德蒙·唐泰斯,优雅迷人的舒夏特夫人。她再仔细看了一会儿,看到巴斯德医生坐在桌子的尽头,没有切着多汁的烤火鸡自己吃而是用手术刀给大家分着。再过去一点儿是基什科娃夫人,也就是被她经常叫做“肉垂夫人”的那个女人,正在批评一位试图溜掉的服务员,而那个服务员正是利希滕斯坦。另一位非常肥胖的服务员,端着一个托盘正在向餐桌走去,托盘里放着一个美味的肉饼,但一不小心,一个趔趄摔倒在地,盘中的肉饼一下子飞到了桌子上,油脂溅到了用餐的人身上,所有人都非常愤怒地看着他。服务员非常内疚地对自己的过错道着歉,在不停地鞠躬道歉的同时还急急忙忙地捡起到处散落的肉饼渣。因此,蒂塔认出来了,是痞子帅克在搞怪。回到厨房之后,他肯定会把那些肉饼渣弄到一块儿然后和厨房伙计举行一场盛宴。

理智让她变得很敏感。但最好是这样。她知道自己已经脱离了现实,但这对她来说已经无关紧要。她感到幸福,就像她小时候,关上自己的房门之后,世界就被关在了门外,任何事物或人都不能伤害到她。她有点晕,世界变得乌云密布,她也开始感到崩溃。她看到了隧道口。

她听到自己脑子里有几个来自另一个世界的奇怪的声音。感觉自己已经跨越边境到了另一个世界,到了一个男性的有力的声音说着她听不懂的语言的地方,这种神秘的、晦涩难懂的语言也许只有被上帝挑中的人才能懂。她也从来没有想过天堂讲什么语言,炼狱讲什么语言,地狱讲什么语言。那是一个她根本不会懂的语言。

她也听到了歇斯底里的尖叫声,那些声音是如此的刺耳……而且还包含着激动的不能再激动的情绪。那些尖叫声属于这个肮脏的世界。哦,她还没有死,于是睁开眼睛,看到几个女囚站了起来,突然歇斯底里地大喊起来。人们尖叫着、嘟囔着,到处都是吵闹声。这时他们听到了哨声和嘈杂的脚步声。她很茫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

“大家都疯了。”她嘀咕道,“营地就是个疯人院。”

玛吉特睁开眼睛,好像她们还有什么可害怕似的,很害怕地看着蒂塔。她抓着蒂塔妈妈的胳膊,妈妈也睁开了眼睛。

于是她们看到一些士兵正在进入营地。他们全副武装,但不是德国人。和她们之前看到的黑色制服不同的是,他们穿着浅棕色的制服。那些士兵首先用枪指着所有的方向,但是立即又放了下来,有些士兵把枪斜挎在身上,用手摸着自己的脑袋。

“哦,我的上帝!”

“妈妈,他们是谁?”

“他们是英国人,艾蒂塔。”

“英国人……”

玛吉特和她已经目瞪口呆。

“英国人?”

一个年轻的士官站在一个空的木箱子上,把手做成喇叭状。然后用蹩脚的德语说道:

“我以大不列颠及北爱尔兰联合王国和其盟国的名义告诉大家,这个营地已经解放了。大家自由了!”

蒂塔用胳膊肘撞了一下玛吉特,她已经瘫在那里无法说话了。虽然认为自己已经没有力气了,但蒂塔还是努力地站了起来,一只手搭在她的肩膀上,另一只手搭在妈妈的肩膀上。妈妈也呆呆地看着这一切。终于,她说出了整个童年时期一直期望说出的那句话:

“战争结束了。”

31号营房的图书管理员开始哭了。她为所有没能等到这一刻、没能看到这一切的人而哭:她的爷爷、她的爸爸、弗雷迪·赫希、米里亚姆·埃德尔斯坦、摩根斯坦老师……同时也为所有不在这儿的没能看到这一刻的人而哭。她这是喜极而泣。

一个士兵走近她们所在区域的幸存者,然后用带有威尔士口音的德语向她们喊道营地已经解放了,她们自由了。

“自由了!自由了!”

一个女人爬过来抱住了士兵的腿。士兵笑着弯下了腰,准备接受被解放者的感谢。但是死尸似的女人却严厉地呵斥道:

“你们为什么来这么晚?”

英国士兵们期待会受到欢快愉悦的人群的欢迎,他们期待着笑声和欢呼声。他们不期待抱怨式的、唉声叹气式的欢迎。他们也不期待人们用得救之后喜极而泣的哭声,失去丈夫、子女、兄弟姐妹、叔叔阿姨、表兄弟、朋友、邻居……之后痛苦的哭声,以及他们失去的一切的一切的哭声来欢迎他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