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第4/5页)

纳尔齐斯对他的朋友费了许多脑筋。他那识别人的类型和使命的特异禀赋,早已把歌尔德蒙的情况清清楚楚地告诉了他。这个少年身上充沛的活力和照人的光彩,都表明他具有一个个性强烈、富于情感和灵性的人的一切特征,或许他就是一位艺术家,要不,至少也是个有着巨大的爱情力量,把自己的命运和幸福寄托在爱情上,愿为爱情献身的人。可现在,这样一个多情种子,这样一个感官敏锐、感情丰富的人,这样一个能够深刻体验和热爱花香、日出、马驰、鸟飞和音乐之美的人,为什么偏偏会热衷于当一个教士和苦行者呢?纳尔齐斯对这个问题绞尽脑汁。他知道,歌尔德蒙的父亲助长了这种狂热。不过,他能够一手造成这种情况吗?他到底对儿子施了什么魔法,竟使他坚信自己的这样一种使命和义务呢?这位父亲究竟是怎样一个人?尽管纳尔齐斯经常有意把话头引到他身上,歌尔德蒙谈得也不少,纳尔齐斯仍想象不出他是个什么样子,仍看不透这位父亲。这难道不奇怪和可疑吗?要知道,每当歌尔德蒙讲他小时候抓过的鳟鱼,捕过的蝴蝶,每当他摹仿鸟叫,以至描写一位同伴、一只狗或者一个乞丐的时候,你面前就会出现生动的形象,就会真看见什么。然而当他谈起他的父亲,你却什么也见不到。是的,这位父亲在歌尔德蒙的生活中要真是一位如此重要、如此强有力和起支配作用的角色,那么,他一定会以另外的方式来讲他,赋予他另外一些形象!纳尔齐斯看不起这样一位父亲,不喜欢这样一位父亲,有时甚至怀疑,他实际上究竟是不是歌尔德蒙的父亲。他只是个空虚的偶像。可他又哪儿来这么大的权威呢?他怎么能给歌尔德蒙的心灵中灌进这样一些完全为其天性不容的幻想呢?

与此同时,歌尔德蒙也在苦苦思索。他尽管深信他那朋友对自己的挚爱,却经常不快地感觉到:纳尔齐斯总还有点儿当他是个孩子,并不认认真真地看待他。而且,他的朋友一再要他明白,他和他并非同样的人,这又意味着什么呢?

不过,歌尔德蒙也没有成天想来想去。长时间地冥思苦索,他可办不到。还有别的事情可以打发这漫长的日子。他常常呆在门房那儿,他和门房是很亲热的。他不时苦苦哀求和想出什么鬼点子来,使门房同意他骑着布莱斯出去逛一两个小时。修道院周围有几户人家很喜欢他,其中尤其是一位磨坊主。他常和磨坊主的长工一起抓水獭,或者用上等的面粉烤点心吃;这种好面粉,歌尔德蒙闭上眼睛单凭嗅觉就可以辨别出来。他与纳尔齐斯呆在一块儿的次数也很多,而剩下的时间,他便用来干自己过去习惯的和爱好的事。做弥撒也总是使他感到快乐,他很喜欢参加学生们的唱诗班,很喜欢在一座他喜爱的祭坛前掐着念珠诵经,听做弥撒时庄严而悦耳的拉丁文,看香雾缭绕中闪着金光的圣器和装饰,以及静穆而端庄地立于圆座之上的圣像:领着羊群的众使徒,头戴帽子、肩挎朝圣者行囊的圣雅各。

他感到这些形象吸引着他,喜欢把这些石刻木雕的人物想象成与他本身有某种神秘的关系,比如是他不朽的全知的教父,是他的生命的守护者和指导者。还有门窗旁的圆柱和科林多式柱头,祭坛上的装饰,那些造型精美的栅木和花环,那些栩栩如生地、十分茂盛地垂挂在石柱上的一簇簇花和叶,也使他感到亲切而神秘,似乎与自己有密切关系。他心里似乎暗暗藏着一个珍贵的秘密,似乎在自然界之外,在动物和植物之外,对于他还存在着第二个由人工造成的无声的自然,就是这些石刻木雕成的人、动物和植物。多少次,他就把自己的余暇花在临摹这些人物、动物的头以及一簇簇叶子上面;此外,他偶尔也尝试着画真花、真马和真人。

他非常喜欢教堂里唱的赞美歌,尤其是马利亚赞美歌。他喜欢这类歌严谨的格调,以及它们一再重复的祈求和赞颂。他既能随着它们崇高的意境进行祈祷,也能忘记这意境,尽情欣赏那些庄严的诗句,让自己沉浸在诗句中,沉浸在低沉悠扬的曲调、浑厚圆润的音色和激情饱满的反复唱段中。在内心深处,他并不爱那些科学,并不爱语法学和逻辑学,虽然它们也自有其魅力;而是更爱礼拜仪式时的形象和音响的世界。

一次又一次地,他也在短时间内打破了自己与同学们之间的隔膜。被人冷淡和不理睬,在他终究是件难过和无聊的事;他常设法逗不高兴的邻座笑一笑,找很少讲话的同寝室学生闲扯几句,而且不时地还努力使自己变得和蔼可亲,以重新赢得别人对他暂时的青睐和好感。通过这些拉交情的办法,他有两次竟使得人家又邀请他一块儿“到村里去”。这是完全违反他本意的,结果马上便把他吓得退缩回去。不,他再不到村子里去,他已经使自己忘掉了那个蓄有两条辫子的少女,永远不再想她,或者说几乎永远不想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