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第3/6页)
第二天他们继续前进,歌尔德蒙第一次尝到了两人一块儿流浪的滋味。他们同行已经三天,一路上歌尔德蒙从维克多那儿学到了各色各样的东西。每个流浪汉都有三大需要:保护生命安全,寻找过夜的地方,搞到充饥的食物。一切从这三大需要出发的、已经成为本能的某些习惯,教会了这个流浪多年的汉子许许多多的本领。他能根据一些最不显眼的迹象,或者看出附近有人居住,或者在森林和旷野的每一个角落准确无误地找出一个适合自己休息或睡觉的地方,或者一踏进屋子就嗅得出主人殷实或寒伧的程度,以及他们的善良、好奇和胆小的程度——在诸如此类方面,维克多堪称是位大师。他向自己年轻的伙伴讲了许多有教益的故事。有一回,歌尔德蒙对他说:他没有必要这么存心去算计人家;就算不会这些招数吧,只要好好去求别人,别人也很少不招待他的。听了这话,高大的维克多纵声笑起来,和蔼地说:“是啊,歌尔德蒙,你是肯定有运气的。你年轻,脸蛋儿又俊,一副天真无邪的样儿,这就是一张最好的路条呀!娘儿们喜欢你,丈夫们也想:嗨,老天在上,这小子没问题,不会碍着谁的。可你瞧,小兄弟,人是会变老的,一张娃娃脸会长出胡子,积起皱纹来,裤子也会磨出窟窿,不知不觉你就变老了,成为一个不受欢迎的客人,一双眼睛再闪耀不出青春和天真无邪的光辉了,只能喷射着饥火;那时,人的心肠就会硬起来,从世界上学会一些东西,否则他立刻得躺在粪堆上,而一条条狗便会成群来咬他。不过,据我看,老弟反正是不会长期流浪下去的,你有一双这么细嫩的手,这么漂亮的鬈发,你一定会重新爬回一个生活轻松一些的窝,或者一张华丽、温暖的结婚床,或者一座幽静、富足的小修道院,或者一间雅洁、舒适的办公室。还有你身上这套如此讲究的衣服,人家简直会当你是个地主少爷哩。”
维克多不断说说笑笑,手却伸去摸歌尔德蒙的衣服。歌尔德蒙感觉到这只手把他所有的衣袋和线缝都按摸了一遍;他扭开身子,想到了自己的那枚金币。他把自己住在骑士城堡里,靠着抄写拉丁文赚到这套漂亮衣服的情况讲了讲。维克多却追问他,干吗偏偏在大冷天又离开了那么个温暖的窝;歌尔德蒙还未习惯于撒谎,便把两位骑士小姐的事儿也谈了出来。这下子两个伙伴之间便发生了第一次争吵。维克多认为,歌尔德蒙是天底下最大的傻瓜,竟然人家让走就走,把城堡和两位娇滴滴的娃娃留给亲爱的上帝。事情必须补救一下,办法他自会有的。他俩应再到城堡去,歌尔德蒙到了那儿自然不能露面,一切都由他维克多去张罗。歌尔德蒙必须写一封情书给丽迪娅,如此如此,这般这般,他维克多带着这封信去到城堡,凭基督的伤口起誓,不弄到这样那样值钱的东西绝不出来,如此等等。歌尔德蒙坚决不同意,情绪变得激昂起来。他压根儿拒绝讨论这件事,也不肯把骑士的名字和去城堡的路告诉维克多。
维克多见他真的火了,就又笑起来,装出息事宁人的面孔。“得了,”他说,“别把牙给咬蹦啦!我只不过说说:你放脱了一笔好买卖,小伙子。你这个样子可就不够朋友喽。好啦好啦,你不愿意就不愿意吧。你是位上等人,将来要轻裘肥马地回城堡去,讨那位骑士小姐做老婆!小伙子,你可真是一脑袋糊涂想法哟!得了,随你的便,咱们还是继续往前走,去喝咱们的西北风去。”
一直到晚上,歌尔德蒙都绷着脸,不吭一声。但是,他们那天没有赶到村镇,四周连人影都见不着一个,他心里又不得不感激起维克多来,是维克多选了一个宿夜的地点,在背后的两棵树干之间架起一道挡风屏,并用许多枞树枝把床堆得高高的。随后,他们吃起从维克多塞得胀鼓鼓的口袋里掏出的面包和乳酪来;歌尔德蒙对自己刚才的恼怒感到很惭愧,便表现得友好而慷慨,主动把自己的毛衣让给维克多穿着过夜。两人商量好轮流值班以防备野兽,歌尔德蒙首先承担这个任务,让他的伙伴爬上枞树枝堆的床上去睡觉。歌尔德蒙背靠一棵松树站了很长时间,一声不出,以免影响他的伙伴入睡。随后他却踱起步来,因为实在很冷。他来回跑的距离逐渐大了起来,眼睛望着刺破灰濛濛的天空的枞树梢,感到这寂静的冬夜既庄严,又可怕。在这寒冷的无声无息的死寂中,他除了感到自己温暖的活生生的心在怦怦跳动之外,能听见的就只有他那酣睡的同伴的鼾声。此刻,他比任何时候都更强烈地体会到自己是一个无家可归的人,没有住宅、宫堡或修道院的围墙保护他不受这无边的恐怖的侵袭,他只是孑然一身地漂泊在不可理解的、充满敌意的人世间,孤独伶仃地困在这些挤眉弄眼的寒星、虎视眈眈的野兽和无动于衷的树木中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