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第5/6页)
随后,他所想的和念叨的可就不再是倒霉的大个子维克多了。这会儿出现在他眼前的,是尤丽娅,像那天夜里离开他时那样娇媚可爱的小尤丽娅;他对她说不尽的绵绵情话,他用乱七八糟的秽亵言语勾引她,要她到他的身边来,要她脱掉自己的衬衣,和他歌尔德蒙一块儿上天去,在这临死前的一小时,在这狗一样痛苦地死去前的一瞬间。他恳求着,挑逗着,摸弄着她小小的乳峰,她的腿,她腋下金黄色的卷毛。
这当儿,他僵硬的腿在盖着雪的枯草梗上绊了一下,痛得什么似的;可这痛楚使他陶醉,使他欣喜地感到自己的生命之火仍在旺盛地燃烧。于是他又唠叨开了。可这次交谈的对象又变了,变成他对其诉说自己新的想法、智慧和趣事的纳尔齐斯。
“你害怕吗,纳尔齐斯?”他对他说。“你大概发现了什么,胆战心惊了吧?不错,可尊敬的学者,世界确实充满着死亡,到处是死亡,在每一堵篱笆上,在每一棵树后,都有死神蹲在那里。你们筑围墙有什么用,造寝室有什么用,建礼拜堂和教堂有什么用!死神可以透过窗户往里窥探,他在笑,他了解你们中的每一个人,半夜里你们会听见他在你们窗前窃笑,呼唤出你们的名字。你们尽管唱赞美诗,烧驱邪烛,朝夕祷告,祈求神灵,在实验室搜集药草,在图书室收藏经典吧!你还在斋戒吧,朋友?你还在夜祷吧?可这些都没用!死神这位老兄会把你的一切夺去,仅仅给你留下几根尸骨。快跑啊,朋友,拼命跑吧,魔鬼已经从那边田野里走过来啦。要跑得快一些,并且抓紧自己的骨头,不然它们会散开来,从我们身上掉下去。唉,我们可怜的骨头,唉,我们可怜的喉管和胃,唉,我们可怜的脑壳底下的一点点脑髓!一切一切都将化为乌有,一切一切都要完蛋!瞧,树上已蹲着乌鸦,这些黑色的教士!”
歌尔德蒙神经错乱,早已不知道自己这是往哪儿跑,在什么地方,说些什么,是躺着或是站着。他被荆棘绊摔,他撞在树干上,他在跌倒时胡乱地抓着地上的雪和刺。可他心中的求生欲是强烈的,这种欲望驱赶着他不断前进,盲目地、一点一点地苦苦挨着日子。当他最后一次摔倒在地上时,他已经到了几天前碰见那位流浪学者的小村子里;这儿,他曾用松明子为一个分娩的妇女照过亮。他在地上一动不动地躺着,村民们纷纷跑来,围着他七嘴八舌,他已经什么也听不见。那个与他有过缘分的女人认出了他,看到他那副狼狈相不禁吓了一跳,于是对他产生了恻隐之心,不顾自己男人的谩骂,把这半死不活的年轻人拖进了厩舍。
没多久,歌尔德蒙又可以挺起身来继续流浪了。温暖的厩舍,酣沉的睡眠,还有那女人给他喝的羊奶,使他很快恢复了健康和力气;只是前不久所经历的一切已经变得淡漠,好像很久以前的往事似的。与维克多的结伴同行,枞树下寒冷而恐怖的冬夜,柴铺上的可怕的搏斗,同伴的惨死,挨冻、受饿、神志昏乱的日日夜夜,这一切一切都过去了,几乎已经被他忘却。当然说忘也并非真忘,只不过已经熬过来了,抛到脑后了。不过也留下了一点什么,一点无法描述、既可怕又宝贵、既玄妙又难忘的什么,像是一种体验,一点舌尖上的余味,一丝心灵中的悸动。不到两年,他便把流浪汉生活的甜酸苦辣彻底尝遍了:孤身独处,自由自在,倾听林涛的喧嚣、野兽的嗥叫,萍水相逢的朝三暮四的爱情,苦不堪言的死的磨难;有些日子在夏天的绿野上,有些日子在密林里,有些日子在雪原中,有些日子在可怕的死神旁。而所有经验中最强烈而奇特的,莫过于同死神搏斗,莫过于明知自己渺小、可悲、危在旦夕,却仍然坚持对死神作最后的抗争,并感觉到自己身上有这么股美好的、顽强的生的力量和韧劲。这些都在他脑海中回响,这些都铭刻在他的心上,使他永生难忘,就像欢娱时的扭动和表情那样,它们跟分娩与死亡时的扭动和表情是多么相似啊。不久前,那产妇是怎样在号叫,面孔又是怎样在扭曲的啊!最近维克多是怎样倒毙,血液又怎样无声而迅速地淌完了啊!哦,还有他自己,在挨饿的那几天,他是怎样感觉到死神在周围窥视着自己,饥饿是多么令他难受,而且还多么地冷啊,多么地冷啊!再有,他是怎样在奋斗,怎样在对抗死神,怎样带着死亡的恐惧狂喜进行挣扎啊!在他看来,一个人所能经历的,不可能比这些再多多少了。这些感受或许可以和纳尔齐斯谈谈,也只能和纳尔齐斯谈谈。
当歌尔德蒙在厩舍中的草铺上第一次真正清醒过来时,他发觉口袋里的金币没有了。他在挨饿的可怕的最后一天,曾经神志迷乱,踉踉跄跄,难道那时在路上把金币丢了不成?他百思不得其解。这枚金币可是他舍不得失掉的宝物啊。钱对他倒算不了什么,他几乎不知道它的价值。这枚金币对他之所以宝贵,有两方面的原因。它是丽迪娅留给他的唯一礼物,那件毛衣已经和维克多一起留在森林中,让这家伙的鲜血给浸透啦!再说,他主要也是不甘心这枚金币被偷走,才和维克多进行搏斗,在出于无奈的情况下结果了他的呀!如果金币丢了,那个可怖之夜的全部经历不也在相当程度上失去了意义和价值么?经过反复的考虑,最后他便找收留他的农妇商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