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第5/6页)

他所牺牲的一部分东西重新有了补偿:在某些爱情的冒险以及与情敌的争斗中,他对眼下生活的奴性与安定性做了个小小的报复。他个性中一切受压抑的力量和被禁锢的野性,都通过这个小小的透气孔发泄出来,使他成为全城闻名、人人畏惧的斗鸡公。在去与姑娘幽会的途中,或者从舞会回家的路上,他常常在黑巷子里遭人暗算,挨几下闷棍;但他马上会扭过身来,转守为攻,喘息着把同样气喘吁吁的对手抓住,用拳头猛击人家的下巴,拽人家的头发,狠狠掐住人家的脖子,这样干他觉得很有味道,在一段时间里治好了潜藏在他身上的怪癖,同时为他赢得了妇女们的青睐。

这一切使他日子过得倒挺忙的,而且只要还在继续进行使徒约翰的雕刻工作,事事又都有其意义。他这件工作拖得很久,特别是面部和双手的最后造型,更是他集中精力,耐心细致,以庄严肃穆的心情精雕细刻的。在伙计们干活的工场背后,有一间木棚,歌尔德蒙就在里面进行他的工作。雕像完成的那天早晨,他找来一把笤帚把棚子里扫得干干净净,用小毛刷轻轻儿地拂去了他的圣约翰毛发间的最后几粒木粉,然后久久站在像前,一股刚经历过一桩难得的伟大事件的庄严感情油然而生;在他的一生中,这种事也许还可能发生一次,也许就仅此一回而已。一位大喜之日的新郎,一位当日受封的骑士,一位初次做母亲的产妇,在心中也会有同样的激动,同样的幸福和庄严感,同时又已掺杂进了同样的隐忧,生怕这崇高而宝贵的时刻很快就消逝,随后一切又走入常轨,被平庸琐屑的生活所淹没。

歌尔德蒙就这样站了一个多小时,凝视着他的朋友和少年时代的领路人纳尔齐斯,眼看他屏息倾听似地扬着头,身穿与那位耶稣的爱徒同样美丽的服装,一脸宁静、温驯和虔诚的神气,恰似一个正欲绽开的微笑的蓓蕾。他这张清秀、诚笃和充满灵性的脸,他这修长、轻盈的身段,他这双优美而虔诚地举着的纤细的手,它们虽然充满青春活力和内在的音乐美,但对痛苦与死亡却不陌生;只不过它们一点没有表现绝望、混乱和烦躁罢了。在这么个高贵的躯体里边,他的灵魂既可能快乐,也可能哀伤,但却总是十分和谐,容不得任何杂乱的噪音。

歌尔德蒙站在那儿观赏着自己的作品,一开始对这座自己少年时代以及与纳尔齐斯的友谊的纪念碑充满了崇敬,但看着看着,脑子里不禁涌起种种忧虑,心情顿时沉重起来:眼前耸立着他的作品,这位美丽的使徒将留传后世,它美丽的容颜永远不会憔悴;可他自己呢,他创造了这件作品,却马上不得不同它告别,明天它就不会再属于他,不会再等着他的手去接触,不会在他的手里继续成长、发育,不会再是他生活的意义、安慰和寄托了。他将两手空空地留下来。因此,歌尔德蒙觉得,与其今天单单与他的圣约翰告别,不如一块儿就向他的师傅、向这座城市以及他的艺术告别更好。他在此地已无事可干,他心中已没有可以塑造的形象。那个他所最为憧憬的人类之母的形象,对于他尚不可企及,远远地不可企及。难道让他再去打磨小天使,刻那些装饰品吗?

他断然离开木棚,向师傅的工作室走去。他跨进门,静静地站在门边,直到师傅发现并招呼了他。

“什么事,歌尔德蒙?”

“我的像雕成了。您也许在午饭前能过去看一看吧。”

“好的,我马上去。”

他俩一块儿走进木棚,让门敞开着,以便里边更亮一些。尼克劳斯已有很长时间没来看雕像,好让歌尔德蒙一个人安安静静工作。这会儿他聚精会神地、默不作声地观看着徒弟的作品,一贯不动声色的面孔竟容光焕发、眉飞色舞起来。

“好!”他说,“很好!凭着它,你可以当上伙计,歌尔德蒙,你现在出师啦。我将请行会同仁看看你这个雕像,请他们把出师证明发给你。你当之无愧啊。”

歌尔德蒙并不怎么重视行会;但他却知道师傅这几句话包含着多少对他的赞赏,因此很是欢喜。

这当儿,尼克劳斯再次围着圣约翰像慢慢地走,同时叹了口气道:“这个形象充满着虔诚和彻悟;它是严肃的,却又洋溢着幸福与宁静的光辉。人家也许会讲,雕刻它的一定是个心地光明而快活的人啊。”歌尔德蒙微微笑了。

“您知道,我这雕像表现的不是我自己,而是我的一位爱友。是他带给了这座像以明朗和宁静,而不是我。确确实实不是我创造了这个形象,是他自己把它灌输到了我心中的。”

“可能是这样,”尼克劳斯师傅说。“这样一个形象是如何产生的,倒是一个秘密哟。我并非妄自菲薄,但我必须讲:我有许多作品还远不如你这雕像哩;不是指技巧和做工精细,而是指真实性。哎,你自己非常清楚,这样的作品是不可能重复做出来的。这也是个秘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