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章(第2/4页)
他喃喃低语,话未说完便一笑了之。
“我们会使你恢复健康的,歌尔德蒙,你不能垮掉。可你干吗不一生病就马上回来哟!你在我们面前根本用不着羞愧嘛。你应该立刻往回走。”
歌尔德蒙放声笑起来。
“是的,现在我算明白了。当时却没勇气立刻回来。这样做可够丢人啊!不过现在我回来了。我这会儿又感觉挺不错。”
“你受了很多苦吧?”
“苦?不错,够痛苦的。可是你瞧,受受苦也挺好,它使我变得理智了。我这会儿不再害羞,在你面前也不再害羞。当初,你到地牢里来看我,救我的命,我不得不咬紧牙关,因为我在你面前自惭形秽。眼下完全没这回事儿了。”
纳尔齐斯把手搁在他的胳臂上,他随即沉默不语,微笑着合上眼睛,安然睡着了。院长忧心忡忡,走去找院里的医生安东神父来探视病人。他们回来时,歌尔德蒙还伏在绘画桌上昏睡。他们把他抬上床,大夫留下守着他。
他认为歌尔德蒙已病入膏肓,找人来把他抬进一间病室里去,由埃利希日夜看护。
他最后一次旅行的整个经过情况始终不清楚。他零零碎碎讲了一点,有一些情况只能猜测。他多半是痴愣愣地躺着,有时发高烧说胡话,有时也清醒一会儿;每当他清醒时,埃利希就把纳尔齐斯叫来,因为纳尔齐斯对他同歌尔德蒙的最后一些谈话看得很重要。
歌尔德蒙的自白和忏悔的有些片断是纳尔齐斯传下来的,另一些则为他的助手所讲。
“你问病痛什么时候开始的吗?还在刚踏上旅途那会儿。我骑马穿过森林,不想连人带马翻进小溪中,在冰凉的溪水里躺了一夜。在这儿里面,有几条肋骨折了,从此一直疼痛。当时我离修道院还不远,可是我不肯回来,闹孩子脾气,因为我想,回来会显得可笑。于是,我骑着马坚持往前走;可后来我把马卖了,原因是反正不能再骑,一骑身上就痛。临了,我在一所医院里躺了很长时间。
“我现在留在这儿不走了,纳尔齐斯,再也不骑马,再也不漫游,再也不跳舞,再也不和女人们混在一起。唉,不生病我还会在外面呆上很久,不知流浪到哪年哪月啊。可我认识到,尘世上对我已没有欢乐,于是想:趁还没有下地狱之前,还是画几幅画,刻几尊像吧,人活一天总得有点快乐哟。”
纳尔齐斯对他说:“你回来了,我说不出有多高兴。你走后我非常怅惘,没有一天不想念你;我甚至常常担心,怕你再不愿回来了。”
歌尔德蒙摇了摇头:“唔,不回来损失也不大。”
纳尔齐斯心如刀割,朝自己的爱友慢慢俯下身去,用嘴唇亲了亲歌尔德蒙的头发和额头,做了他俩结交这么多年从来不曾做过的事。歌尔德蒙起初莫明其妙,过后明白过来,大为激动。
“歌尔德蒙,”他朋友凑近他耳朵低声地说,“原谅我,有件事我没能早一些告诉你。本来,当初在主教的宫堡中,我到地牢里来探望你时,或者当我看到你完成的第一批雕像时,或者在一个别的什么时机,我就应该对你说。让我今天告诉你吧,我是多么地爱你,你对于我一直有多么宝贵,由于你,我的生活变得多么丰富啊!这在你不会很有意义;你对爱情已司空见惯,已让许多女人宠爱和娇惯过。可对我却不同;我的一生缺乏爱,缺乏这最美好的东西。我们的院长达尼埃尔曾经对我说,他认为我是个高傲的人,看来他说得对。我对人并不缺乏公正,我总努力想对众人公正而耐心,可就是从来也没爱过他们。院里的两位学者中,更渊博的那位我比较喜欢;我从不明知其平庸而喜欢一个平庸的学者。要是我终究还是知道了什么是爱,那就得归功于你。你是所有人中唯一我能够爱的人。你无法衡量这意味着什么。这意味着沙漠中的甘泉,荒原里的花树。我的心没有枯萎,我的灵魂中还留下了一个可以为圣恩所达到的地方,这完完全全得感谢你。”
歌尔德蒙舒心地微笑着,显得有点腼腆。他用清醒时那种柔和而平静的语气说道:“当初,你把我从绞架上救下来,我们一同骑马回修道院,路上我问起我的马布莱斯,你做了回答。当时我就看出,你这个一向连这匹马和那匹马都区分不开的人,对我的小驹子布莱斯却非常关心。我明白,你这样做是因为我,所以心里很高兴。现在看来确实如此,你确实很爱我。而我也是一直爱你的哟,纳尔齐斯,我生命的一半意义,就在于争取你对我的爱。我知道你也是喜欢我的,但却从未指望,你这个骄傲的人什么时候会对我讲出来。现在你对我讲了,而且是在这个我已一无所有的时刻,流浪和自由、世界和女人全已抛弃了我的时刻。我接受你的盛情,并且感激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