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章(第4/4页)

歌尔德蒙老是谈起她,谈起他的母亲。

“你还记得吗?”他在临终前的有一天问纳尔齐斯。“我一度曾经把自己的母亲忘记了,可你又把她唤了出来。那时我也感到很痛苦,就像有野兽在咬我心肝似的。当时我们还是少年,英俊年轻的小伙子。然而就在那时,母亲已对我发出召唤,我不得不跟她去。她无所不在。吉卜赛女郎莉赛是她,尼克劳斯师傅的美丽圣母像是她,生活是她,爱情是她,欢娱是她,恐惧、饥饿、性欲也是她。眼下她是死亡,她已经把手指伸进我的胸脯内。”

“别讲话太多,亲爱的,”纳尔齐斯请求道,“明天再讲吧。”

歌尔德蒙望着他的眼睛,脸上泛起异样的微笑,一种他从最后一次旅行带回来的新的微笑,看去使他的模样显得如此苍老、衰弱,有时几乎有些痴傻,有时又极其善良和聪明。

“亲爱的朋友,”他喃喃说,“我不能等到明天。我必须与你诀别,为此我得把一切都告诉你。你再注意听我一会儿。我想对你讲讲我的母亲,讲她如何用手捏住了我的心。一些年来,我就怀着一个十分珍爱、十分神秘的梦想,就是雕一尊母亲的像;在所有形象中,她对于我是最神圣的,我一直在心中带着她四处漂泊,她是一个充满爱和神秘的形象。还在不久以前,我完全不能忍受这样的想法,就是我可能在未雕出她之前便会死去;我觉得要是这样,我的生命就算虚度了。可现在你瞧,我和她的关系是多么奇特哟:不是我的双手塑造了她的形象,倒是她塑造了我。她的手抓住我的心,要掏它出来,把我变成一个空壳,引诱我向死亡走去;而我的梦想却跟我一起死了,那美丽的形象——伟大的夏娃母亲的形象也就死了。眼下我仍看见她,要是手上还有力气,就可以把她塑造出来。可是她不愿意,不愿意我暴露她的秘密。她宁愿我死。我也心甘情愿死,她使我死得很轻松。”

纳尔齐斯惊恐地听着这些话,为了听得明白,只得把头伏到他朋友的脸上去。有几句他只听了个大概,有几句又听得很清楚,可意义是什么却始终不明白。

这当儿,病人再一次睁开眼来,久久凝视着朋友的脸。他用目光向他告别。最后他动了动,似乎想要摇摇头,同时低声说:“可你将来想怎样死呢,纳尔齐斯,你没有母亲?人没有母亲就不能爱,没有母亲也不能死啊。”

他以后再嘀咕些什么,便完全听不懂了。最后两天,纳尔齐斯日夜坐在他的床边,看着他咽了气。歌尔德蒙临终前的这几句话像火焰一样,在他心里熊熊燃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