告别玛丽亚(第19/78页)

“热啊,组长。这块铁板应该放在第三孵化间旁边,对吧?铁轨呢?”

“搬到水沟那边去。”

“可是那边路上有一道土岗子。”

“挖开,中午以前必须完工。到晚上你得给我做好四副担架,也许得把几个尸体抬回营里去。今天天气热,对吧?”

“热啊。可是,营长……把铁板搬走吧,搬到第三间房子那儿。组长您看!”

“铁道工,给我一个柠檬。”

“请组长派个伙计来。我现在衣袋里没有。”

他连连点头,一瘸一瘸地走了。他去营地要吃的东西。但是我知道,那儿谁也不会给他一点东西——因为他动辄棒打囚徒。我们放下了铁板。费尽最大的力气把铁轨放在上面,排好位置,硬是用手指头拧紧了螺丝帽。饥肠辘辘的发烧的囚徒躺在地上,疲惫不堪,浑身血污。太阳快到中天,酷热难当,越来越厉害。

“喂,几点了?”

“十点。”我回答,眼睛还瞧着铁轨。

“上帝,上帝啊,离午饭还有两个钟头啊。说今天要挑人,我们得去焚尸炉,是真的吗?”

挑人的事,所有的人都知道了。他们都悄悄地查看自己身上的伤痕,想办法让它看着干净些,小一点。他们撕下绷带,按摩肌肉,洒上水,到了晚上好显得清新一点,灵活一点。为了求生,他们沉重地英雄般地斗争。有些人听天由命。他们走动,是为了避免挨打;他们吞噬杂草和黏土,来抑制饥饿感;他们模模糊糊漫步,是名副其实的活尸。

“我们,都进焚尸炉。所有的德国人,都被打败。战争结束,所有的德国人,都进焚尸炉。所有的,女人、小孩。听明白了?”

我挖掘土岗。铁锹又轻又好使,真是“得心应手”。一锹一锹潮湿的泥土铲起来轻松而柔软,在空中飞舞。干干活儿很好啊,尤其是午饭刚刚吃了熏制咸肉、面包,还配上了大蒜瓣,而且外加一听浓缩牛奶呢。

集中营指挥官凑在砖砌孵化间的一丁点儿阴影里乘凉。这个矮小干瘦的党卫队分子敞开了衣衫纽扣,在掘地的人群中视察得累了。他有发狠抽皮鞭的本事,昨天就抽了我后背两鞭子。

“搬铁板子的,听到了什么新闻?”

我挥起铁锹,铲了一锹上面的土。

“在奥勒尔城下,死了三十万布尔什维克。”

“这是好,还是不好呢?你怎么看?”

“肯定是好嘛。因为那儿也死了三十万德国人。就这样进展下去,一年以后,布尔什维克就会到这儿来。”

“你看是这样?”他苦笑一下,重复礼节性的问题,“离午饭时间还长吧?”

我拿出表来,银质的老旧的东西,上面是可笑的罗马数字。这个表我很喜欢,因为它很像我父亲的一个表。我是用一包无花果换来的。

“十一点。”

这个德国人从墙根站起来,从我手里一把抓走表,不动声色。

“给我。我很喜欢。”

“不行,是我自己的,家里带来的。”

“不行?不行就不行吧。”

他抡圆了胳膊,使劲把表扔在砖墙上。然后又坐在阴影里,还盘起腿来。“今天就是热,是吗?”

我一声不响,拾起表,开始故意吹口哨。先吹的是狐步舞曲《快乐的约安娜》,然后是老探戈曲《莱贝卡》,然后是《华沙曲》和《红旗颂》《华沙曲》《红旗颂》是两支极为著名的波兰革命歌曲。,最后是左派保留节目歌曲。

接着,我吹出《国际歌》,脑子里重复着歌词:“这是最后的斗争,团结起来到明天”——突然,一个高大的影子出现在我面前,一只沉重的手掌落在我的脖子上。我抬起头来,吓得呆若木鸡。一张巨大、通红、肥胖的脸盘展现在我上方,一个铁锹把在空中晃悠,不祥之兆。清晰的白条带囚衣,在远处树木的背景衬托下越加清晰。一小块红色三角形的布缝在胸前,红布上的数字“3277”在我眼睛里奇怪地摇动,涨大。

“你吹的什么调子?”组长问,直直地瞧着我的眼睛。

“一个国际上流行的口号,组长先生。”

“你知道这个口号?”

“嗯……一点……从各处听来的。”我警惕起来,说。

“这个歌,你知道吗?”

于是他用沙哑的嗓子开始唱《红旗颂》。他丢下铁锹把,眼睛里闪现出不安的神情。他又突然住口,捡起木棍,连连摇头,一半是蔑视,一半是怜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