告别玛丽亚(第2/78页)

跟在托马什后面,跳舞的夫妇大摇大摆地来到会计办公室,他们迷迷糊糊地在桌子、瓷壁炉和马铃薯旁边转动,细心躲开窗户下面潮湿的地面,在刚打蜡的地板上留下红色痕迹之后,回到了他们原先跳舞的那个房间。玛丽亚离开桌子,习惯性地整理一下头发,说:

“我得走了,塔杜施。经理吩咐,明天得早点上班。”

“你还有整整一个小时呢。”我回答。

有弯曲白铁皮圆圈框子的大钟挂在一根细绳上,发出滴答滴答有节奏的声响。大钟的一侧是半褪色的宣传画,画的是一处优美景色;另外一侧是炭晶石艺术杰作,形状为一个巨大的钥匙孔,透过这个孔可以看到立体卧室的一角。

“我要带上莎士比亚的著作,夜里努力地看看《哈姆雷特》,准备星期二的作业。”

来到另外一间屋子,她在书架旁边蹲下。书架是用没有刨平的木板做的。在书籍的重压之下,木板变得弯曲。空气中贯穿了一道道浅蓝色和白色的烟柱,飘浮着浓重的伏特加酒味,里面还掺着人体的汗味和潮湿、老旧墙壁的石灰气味。透过蓝色的水蒸气,在墙上,就像风中的内衣一样,飘荡着画得色彩鲜艳的硬纸板,像海底似的,珊瑚闪现出海带的色彩线条。玻璃窗把黑夜隔离在外,在黑色的窗口里,一个忧郁的、迷迷糊糊的小提琴家(他说自己患了阳痿)挡在从铁路女贼那里贱买的帷幕细花边里,正在费尽力气用小提琴吱吱唧唧的声音盖过留声机的声音,但是做不到。琴师好像扛了一袋水泥似的弯着腰,只是阴沉而顽强地奏出一段曲子。为了准备星期天的诗歌朗诵音乐会,他练习了两个小时。他将参加演出,脸洗得干干净净,穿了演出服,脸色忧郁,眼神迷蒙,好像看着写在空气里的乐谱。

在桌面上,在从铁路女贼那里贱买来的大红花桌布上,在酒杯、图书和咬了几口的夹肉面包中间,晃着阿波罗尼乌斯赤裸而肮脏的两只脚。阿波罗尼乌斯先在椅子上摇晃,又回到了木制的为了防臭虫而涂抹石灰的沙发上;而现在,在这个沙发上,几个喝得半醉的人躺着,像被放在沙土上的鱼似的呼呼喘气。阿波罗尼乌斯大声说:

“基督是优秀的战士吗?不是,更是逃兵。至少第一批基督徒从军队里逃跑了。他们不愿意反抗邪恶。”

“我反抗邪恶。”彼得懒洋洋地说,他躺在两个衣衫不整的姑娘中间,一只手拨弄着她们的发卷,“把脚从桌子上拿走,去洗洗。”

“洗脚去,波莱克。”墙根的一个姑娘说。她大腿丰满、肥硕,大红嘴唇肥厚。

“好吧!遵命。你们听着,那是汪达尔人的部落,胆小如鼠的,”阿波罗尼乌斯拉着长音说,用脚后跟把盘子堆在一起,“到处挨打,从丹麦还是匈牙利被赶到西班牙。汪达尔人在那儿上了船,到了非洲,又步行到了迦太基。那儿的主教是圣奥古斯丁,莫妮卡修道院的那个。”

“于是这个圣徒骑着驴去传教,让汪达尔人皈依了基督教。”炉子旁边的一个抽烟斗的年轻人说。他鼓起滚圆的玫瑰色的面颊,面颊涂了金粉,像熟透了的桃儿一样,眼睛下面有大块的瘀血。一位男钢琴师和一位女钢琴师长期同居,这女人脸上有好看的酒窝,目光犀利而热情。夏天,我们给他施洗(因为他还未受洗),有点着的蜡烛、花束和洗手盆、圣水;勤快的神父为他洗头。洗礼后不久,在格鲁耶茨卡大街行人最多的地段,我们躲过了街道抓捕行动。我们没有马上为他们举办婚礼,一直拖延到冬末。他们的双亲都拒绝祝福,认为这不是一桩门当户对的婚事。实际上,双亲还是让步了,借给乐师们房间住宿和练习用的钢琴,以及用来造私酒的厨房,但是他们不愿意邀请朋友们,所以朋友们只好自己举办了小型的欢庆仪式。新娘身穿狭小的蓝色礼服,坐在椅子里,挺直身子,纹丝不动,好像身上绑了一根棍子。新郎不清醒,疲倦,醉醺醺的。

“你们这儿仁慈,十分仁慈,你知道吗?”一个犹太小女孩从犹太人隔离区逃了出来,这一夜没有地方去,小女孩依偎在读书的玛丽亚身旁,一只手搂着玛丽亚,“这多奇怪啊,很长时间我没有触摸过牙刷、夹肉面包、茶杯和书本了。您知道,这感觉很难说出来。但是有一个感觉很清楚,我得走。我怕极了!”

玛丽亚没有说话,抚摸着她用波纹形发亮的假发装饰的头部。

“您原来是歌星吧?所以您什么也不缺。”她穿了一件黄色菊花图案的上衣,领口很低。领口下面露出衬衣那奶白色的花边,惹人瞩目。胸前佩戴着一根细长的金属项链,末端有一个小小的金十字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