告别玛丽亚(第3/78页)
“缺什么?不,不缺。”她回应,两只泪水涔涔的大眼睛露出惊奇的目光,她的大腿健壮结实,适合生育,“您知道,对待女艺术家,连德国人的态度也是不一样的……”她突然中断,思考起来,呆滞地望着书本。“柏拉图、托马斯·阿奎那、蒙田。”她染成紫色的指甲碰了碰书脊,这些书都是她从卖书手推车上买来的,而卖书手推车上的书都是从稀有的旧书店里偷来的。
“唉,您要是看见我在隔离区大墙后面看到的情况,就知道了。”
“奥古斯丁写了六十三本书!汪达尔人围攻迦太基的时候,他正在校订著作,就在那儿死去了!”阿波罗尼乌斯着魔似的说,“汪达尔人什么也没有留下,而直到今天,大家还在读奥古斯丁的著作。所以说,战争将会过去,而诗歌天长地久,和诗歌在一起的,还有我的蔓叶花样。”
天花板垂下的绳子上挂着诗歌集的封面,封面上是浓重的印刷颜料。光线穿过包装纸张黑色和红色的纸面,又搅混在卡片堆里,像进入树林深处似的。封面发出窸窸窣窣的声响,像干枯的树叶。
犹太小女孩走近留声机,换了一张唱片。
“我想,雅利安人那里也会有隔离区的。”她说,从侧面瞧着玛丽亚,“只不过是没有出口。”这时彼得请她一起跳舞。
“她害怕呢。”玛丽亚轻声说,“她一家人都在隔离区大墙里面呢。”
留声机唱针卡在唱片上,反复发出单调的一小段音乐。托马什站在门口,脸色绯红。他的妻子扯了扯微微凸起的腹部上的衣衫。
“还有骏马鼻孔没有吹散的几朵沉重的乌云。”他朗诵道,用手指了指窗外、大门,又动情地呼叫,“骏马,骏马!”
在门外上方淡淡的金色光环中,平整而白净得令人目眩的积雪,像漂白的桌布上的盘子一样;远处,阴影中的白雪变成灰色、青色,似乎反映着天空,而在大门附近路灯与白雪相互辉映。像板车一样,马拉大车满载干草,伫立在黑暗中,静止不动,像一座山似的。红色挂灯在车轮上方摇曳,在雪地上留下摇动的阴影,照亮了马腿和马蹄铁,那匹马显得比平时更高大、健壮。骏马身上冒出团团热气,好像它是用皮肤呼吸的。马低着头,它疲累了。
车夫站在货车旁边,耐心等待着,直用手拍着胸膛。我和托马什拉上门,他才慢悠悠地拿起鞭子,抖动缰绳,拉了一下。马抬起头,全身向两侧抖动,可是车还是不动。前轮陷在沟里了。
“后退。”我说,显出内行的口气,“我把板子放到沟里去。”
“看你的了!”车夫呼叫,往下压车辕。一个披着蓝色斗篷的宪兵,正在看守着旁边的一座建筑物,那是原来的城市中学,现在成了监狱,挤满准备派往普鲁士工作的“志愿者”;这个宪兵配有钉掌的靴子沉重地踏着人行道上的石块,从有灯的那一面走过来。他胸前有挂在皮带上的探照灯。他打开灯,为我们照明,挺和气的。
“货装得太多了。”他说的是实话。从他钢盔的帽檐下面,从深深的黑影中,他的眼睛在一条光柱上面闪闪发亮,像狼的两只眼睛。每天早晨,换班后,他到办公室打电话,一成不变地报告说,一夜平安无事。
马喘了一口气,向后退缩,全身向后,车微微动了一下。而后马向前拉。车身从下到上装满了皮箱、包裹、床垫被褥、家具和叮当响的铝制餐具,摇摇晃晃地轧着木板进了院子。宪兵关了探照灯,整理一下皮带,缓步离开,回到学校那边去了。他照常走过学校,走到帕洛丁教派神父的小教堂(一九三九年九月被部分烧毁,又细致修复,用了整整一个季度,使用我们公司提供的建筑材料),在烂泥墙下面拐弯;那墙壁属于失业工人收容所,这个收容所设在铁路旁边的旧工厂厂房。这是一个活动的转运站,货物成批地或者单件地运到这儿来,有毯子、布料、御寒衣服、袜子、茶具、窗帘、桌布、毛巾,以及从开往前线的货车上偷来的一切一切的东西;还有从卫生护理列车服务员那里买来的东西,这些人从前线回来,满载而归,带回手表、食品、伤员、衬衣、机器零件、家具和粮食;他们经常在车站逗留,就像在港口码头一样。
车夫玩似的又挥舞了一下鞭子,拉着马向后退,退到棚子底下。马使出全部的力气,浑身冒汗。车夫有些心疼这匹马,给它解开套子。马驾着车辕站立片刻,显得疲倦至极,最后,因为受到持续的驱赶,才慢慢走向草料堆,把嘴伸进水桶。喝完这一桶水后,又去喝旁边的一桶,随后拉着挽具走到马厩打开的门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