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头世界(第5/15页)
文书慢慢从上铺爬下来,手里抱着包裹。营房长立即扔给他一块毯子,命令他穿上拖鞋。他们走出营房。透过窗口可以看到,在十四号营房前面,营房长从文书肩膀上取下毯子,没收了他的拖鞋,又拍拍他的后背;文书现在只穿着一件睡衣衬衫,风吹起了衣襟,在另外一个医务员陪伴下,走进了十四号营房。
到了晚上,在给病人分发了食品、茶水和包裹之后,医务员开始把穆斯林带出营房,让他们在门前每五个人一排站队,同时扒下他们身上的毯子和拖鞋。一个值班的党卫队员出现在营地,命令医务员在洗浴室前面组成纠察队,以防有人逃跑;与此同时,各个营房里都在吃晚饭,翻看刚收到的包裹。
从窗口望去,只见我们这位文书步出十四号营房,抱着包裹,在五人一排的队伍入列,又受到医务员们的呼吼催赶,和其他人一起慢吞吞地向淋浴室走去。
“大夫,过来看看!”我对大夫呼喊。他摘下听诊器,迈出沉重的步子,挨到窗口,一只手放到我肩膀上,“他也许能显出多一点的理智来,你觉得是不是呢?”
外面的天色渐渐昏暗下来,只能看见白色衬衫在营房前面移动,人的面容已经模糊不清,仿佛转过身去,从视野中消失了。我注意到,刺铁丝网上面的灯亮了。
“他这个老牌囚犯,很清楚过一两个小时就得光着身子进毒气室,没有衬衫,也没有包裹。怎么还舍不得那么一点东西?真是奇怪。给别人就得了嘛。换了我,就不……”
“你真的这么想的吗?”医生问道,有点冷漠。他把手从我后背拿开,扭动一下下巴,好像是用舌头舔了一下有窟窿的虫牙。
“对不起,大夫,请原谅。不过,我的意思不是……”我随口回答。
大夫来自柏林,有妻子和一个女儿在阿根廷,偶尔也谈到自己:我们普鲁士人——带着微笑。在这微笑中,混杂了犹太人的极度悲苦和往日普鲁士军官的骄傲。
“不知道。我不知道,要是我得去毒气室该怎么办。肯定也要抱着自己的一个包裹的。”
他向我转身,苦笑了一下。我看得出,他十分疲倦,睡眠不足。
“我想,如果我真的走向焚尸炉,也肯定会相信,半路上会出现想不到的事。抱着一个包裹,就跟拉着别人的手一样,是吧?”
他离开窗口,在办公桌旁边坐下,吩咐带进下一个病人,开始准备妙手回春,以帮助治愈的病人重返集中营。
淋浴室里充斥着患病犹太人的呼叫声和呻吟声,他们想要烧毁这个大房间,但是没有人胆敢碰一下党卫队卫生员,他就坐在角落里,眯缝着眼睛,或者假装打瞌睡,也许真的是在瞌睡。入夜时分,几辆焚尸炉大卡车开来,又来了几个党卫队员,命令犹太人把所有的东西留在洗浴室,医务员们开始把这些赤身裸体的人赶上卡车,等到卡车上挤满了人,他们哭泣、咒骂,探照灯照射着他们。大卡车开动,他们在绝望中互相拉紧手,以防掉下车来。
我不知道为什么,后来在集中营里听说,被拉往毒气室的犹太人最后时刻用希伯来语唱出一曲震撼人心的歌曲,可是歌词的意思,没有人能听懂。
晚餐
我们大家都耐心地等待着天完全黑下来。太阳早已落在山的后面,刚刚翻耕的山坡和平原有些地方还残留着肮脏的雪,洒上了越来越浓重的阴影,阴影上飘浮着乳白色的黄昏雾霭,而在天空下坠的、被雨云拉下来的云彩的腹部,有些地方还透出几道玫瑰色的阳光。一阵似乎渐渐昏暗的风饱蘸潮湿、发酸味泥土的气味,驱赶着团团的乌云,又像冰冷的刀刃似的直直切入人的肉体。一块沥青铁皮被一阵猛烈的风吹起,在屋顶上单调地吧嗒吧嗒作响。一股枯干而有穿透力的凉气从田野刮来。在下面的山谷,火车车轮轰轰驶过铁轨,机车呻吟似的呼呼地喘气。潮湿的暮色降临,饥饿越发难以忍受。公路上的交通几乎完全中止,阵风送来的熙攘嘈杂声越来越少:路人谈话的只言片语、赶车人的吆喝声、套在母牛轭上的大车断断续续的吱扭声,以及母牛的蹄子在碎石土路上缓慢迈步的声音渐渐沉寂下来;农村姑娘高高兴兴前往小镇的周末聚会,木底鞋在沥青路上发出的嘎达嘎达声响也渐渐远去,同时带走了她们嗓子眼里冒出来的笑声……
昏暗越来越浓重,终于稀稀落落地掉下雨点来。高高的电线杆子上浅蓝色路灯摇摇晃晃的,发出暗淡的光辉,洒在路旁树木交织在一起的枝丫上,洒在岗哨小屋发亮的屋顶上,洒在像一条皮带似闪烁的、空荡荡的道路上;士兵在灯光下列队前进,消失在黑暗中,可以听到他们越来越近的脚步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