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头世界(第6/15页)

这时候,指挥官的司机打开保护盖下面的探照灯,灯光直射两个营房中间的通道。身穿囚徒条纹服的二十名俄国人,双手被刺铁丝绑在背后,由营房长从洗浴室里带出来,驱赶到了集中营通道的石板路上,面对人群。这些人光着头已经一动不动地战栗了几个小时,在沉默中忍受饥饿的折磨。在强光照射下,俄国人的躯体仿佛变成了一大块一大块的肉,肉块之间隔着空隙和暗影:他们服装的每一个突显的褶皱,穿破的皮靴裂开的后跟,裤脚上黏粘的褐色泥土,裤腿内侧粗大的缝线针脚,囚服的蓝色条纹上穿过的白线,干瘪下陷的臀部,僵直的手臂和因为剧痛而痉挛的灰白色手指,关节处结满血痂;手腕肿胀,因为布满铁锈的刺铁丝钻进皮肤,使皮肤变成了青色;他们裸露的胳膊肘被又一道铁丝生硬地扭曲捆住——这一切都在黑暗中浮现,好像是冰雕。俄国人的后背和头部在黑暗中闪着微亮,星星点点的白色,那是因为衣领上方的部分都被刮干净了。这些人拉长的影子投在道路上、挂着闪亮水珠的带刺铁丝网上,在铁丝网外长满干枯和沙沙作响的荒草的小山坡上消失了。

集中营指挥官,一个头发发白、被太阳晒得发黑的军官,这天晚上专门从城里来到这个集中营,脚步显得疲累,却还依然有力,穿过灯光照射的地方,在光亮的边缘线站住,命令两排俄国人适当拉开距离。这下子事情的进展加快了,但还不是众人暗暗希望的那么快。这些人冻得浑身冰冷,饿得发慌,为了等待吃到一碗稀汤,已经等了十七个小时;那稀汤一定是还温温的,放在营房里的大锅之中。“你们别以为,就这么完事了!”一个年轻的营长从指挥官身后冒出,大声吼叫。他一只手放在黑呢子缝制的上等外套的翻领上,另一只手攥着一根柳条鞭子,用它有节奏地轻轻敲打着皮靴靴筒。

“这些人,他们是罪犯。道理我就不必多解释了。俄国人,这就是了。指挥官先生命令我宣布,必须惩罚他们,他们罪有应得,正如指挥官先生说的。喂,伙计们,听明白没有?”

“快点,快点,赶紧!”指挥官对穿着敞开外套的军官轻声说。他一条腿靠着小型斯柯达轿车的减震器,懒懒地脱下手套。

“用不了多少时间的。”穿着没有扣扣子外套的副官说。他随手打了个榧子,嘴角冷笑了一下。

“是的,今天整个集中营的晚餐又被取消了。”年轻营长大叫,“营房长要把热汤退回厨房去,如果少了一碗,我就拿你们是问。伙计们,听明白了?”

人群里发出一声长长的叹息。后排的人开始慢慢地、慢慢地向前挪动,靠路边的地方变得拥挤,宜人的热气传到人的后背,这是拥挤的、准备向前奔跑的人们口中呼出的热气。

指挥官做了一个手势,他的小汽车后面冒出一队党卫队员,手里握着卡宾枪,立即纯熟地站立在俄国人背后,一个对一个。从他们的外貌看不出来,他们是和我们一起从小分队回来的,而且他们已经吃饱喝足,换上了鲜亮的、刚刚熨过的制服,甚至还修整过指甲。他们的手指头紧扣在枪栓上,指甲修剪整齐,泛出粉红色。显然,他们是被安排到镇上去和姑娘们寻欢作乐过了。他们给枪上了子弹,发出咯咯响声,把枪套贴在大腿旁边,把枪口对准俄国人被刮干净的后脖子。

“注意!准备好,开火!”指挥官命令,却没有提高声音。卡宾枪哒哒哒作响,士兵们迅速后退一步,以避免那些被打碎的头骨碎片蹦到他们身上。俄国人腿部抖动了一下,就像沉重的口袋一样叭嗒一下倒在地上,鲜血和头颅的碎块飞溅在地面。士兵们把卡宾枪往后背一挎,急急撤回警卫室。俄国人的尸体被临时拖到铁丝网下面,指挥官在随从陪伴下登上斯柯达,汽车向大门后退,喷出团团的黑烟。

头发灰白晒得发黑的指挥官刚刚十分满足地离开,那沉默的、越来越用劲向道路推挤的人群,便爆发出一阵阴沉的呼吼,像雪崩似的冲向染满鲜血的地段,拥挤在地面上,呼啦呼啦地。他们立即被集中营倾巢集合起来的营房长和营房区区长用棍棒驱赶、分散,消失在各个营房。当时我站在处决现场的侧面,无法凑到路边去。第二天,我们又被驱赶去干活,一个来自爱沙尼亚的皈依伊斯兰教的犹太人和我一起搬运钢筋;整整一天,他都没完没了着魔似的要说服我,说什么人的脑子实在是细嫩得很,可以直接吃,不用烹调,完全可以生吃。

沉默

在德国人营房区,在他刚要跨过窗台口的时候,他们抓住了他。他们一句话也没说,把他拖到地板上,痛恨得大口喘息着,把他拉到集中营侧面的小径上去了。在那里,沉默的人群把他团团围住,他们开始用恨得发痒的手撕扯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