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头世界(第8/15页)

“一看就知道。”矮个子说。他声音沙哑,时时吐唾沫,牙齿破损。他长了满头的黑色硬头发,中间一条也被剃掉。草丛银色纤细的嫩叶因为不久前的雨水而湿漉漉的,中间是颜色深暗、弯弯曲曲的小路。他补充说:“你看,他们走在前面了。赶上火车了?”

“你别操心了,车会停下来等你的。”高个子说。他们走到下面的公路上,在拉长的栗子树阴影下,向火车站后面居民点方向走去,火车站里停着一列一列的车厢,没有机车。

平原有深绿色的云杉林围绕,黄铜色的阳光落在森林树木上。在树林边缘,在平原中心,在鲜花开放的花园中间,深绿色的草木繁盛、茂密,银色的雨水珠挂满球果和针叶。在这里,有一座独门独院的住宅,装饰着圆形立柱,墙壁抹着玫瑰色的石灰,如图画般展现,近在眼前。平原上方的天空变得透明、闪动,像是绸缎,慢慢地飘下清爽的微风。偶然闪现的银色浮云只在树木葱茏的森林边缘出现,又在云杉林木之间飘散。

“有给你的车厢,快走吧。”矮个子说。他们穿过马铃薯幼苗田地,来到铁路车站。车厢都是敞开的,装满了青色的尸体,都是脚朝向车门摆放的。上面一层是儿童尸体,肿胀、苍白,像是漂白了的枕头。

“没来得及烧掉。”高个子说。他们跨过信号线,从车厢底下爬过去。

“一看就知道。”矮个子说。他们观望一下四周,闭着嘴唇冷笑一下。又跨过信号线,从坡上慢步下来,走过果园,来到平原深处的官员住宅。

囚徒用双手为集中营高级官员和他们的家庭建造的住地已经空荡荡的。如果不是有精心照料的花园,挂着白色窗帘的窗户和烟囱里向天空冒出的炊烟,这块地方会令人觉得是一片死地。

他们走过主干道的林阴道,拐弯走上通往树林的小路。山口还闪耀着阳光,孤单的住宅阴影旁边,一位妇女坐在一张躺椅上休息,身穿碎花睡衣。她头上扎成厚重的古典样式发髻。在她身旁,一个头发卷曲的小姑娘,身穿蓝色裙子,正在玩一辆涂了油漆的小拉车,车上躺着一个布娃娃。

他们在小路上止步,眯缝起眼睛观看。二人互相微笑一下,没有张嘴。二人又把目光移到小姑娘的头上,用和蔼而精确的目光打量她,就像用手抚摸一样。目光移到由草坪和道路分开的住宅屋角,然后又返回到小姑娘身上。高个子向前迈步,他头部的影子落在那个妇女的脚下,又接近她的身躯。

妇女抬起突兀的眼睛,嘴不由得张开。上唇抽搐,像兔子的上唇似的。这两个青年人迎着她的目光,张嘴微笑一下,像在集中营里那样,腿部颤抖了一下,慢慢地迈步向这个孩子走了过去。

战争结束

在有法国梧桐遮阴的道路旁边,是一大片军营的裸露的水泥建筑物。炎热的天气把空气烤热,扬起灰尘。屋顶窗口冒出团团烟雾,散发出炖羊肉的膻味。窗下草坪上的碎玻璃发出破裂声响:撕烂的书页被扔了出来,被踢来踢去的头盔梆梆作响,还有纸袋子,装了腐蚀性强的白粉,像马勃菌一样砰砰地爆裂。白粉在空中飞扬,士兵发霉的黑领结从窗口飞出来,飞出来的还有桌子、床板、沙发,砸在地面上,闷声闷气的,像扔在肚皮上一样。美式大卡车轰隆隆地开进文雅整洁但冷漠的士兵把守的大门,让大批的人下车,落在水泥地面:那是些衣衫褴褛的男人、头上扎了格子头巾的女人、小孩子,以及他们的小包裹、大包袱,都是从附近集中营、工厂和农场集合来的。人群懒洋洋地就地散开,升起大火堆做饭,憋着一股厚重的仇恨,在这军营内部当家做主,按部就班地打碎玻璃,砸烂镜子、枝形吊灯和瓷器,毁坏医院、电影院和商店设施,把图书馆的书刊和档案室里找到的大捆大捆的党证抛在院子里,捣毁一间接一间的房屋、一座接一座的住房、一个又一个的楼道、一个又一个的卫生间、一层又一层的楼房——他们原来看守的生活设施;大卡车轰隆轰隆地穿过大道,从党卫队员的临时集中营旁边驶过;他们在严厉的、已经习惯的监督下,整天在城市废墟中干活。卡车开足马力,为开辟新货场工作。满脸笑容的黑人从方向盘后面向路过的德国姑娘们点头。姑娘们轻轻微笑,盯着看,直到卡车队消失。

就在这军营附近,有一片城市郊区工人住宅区,有公路把这一区域和党卫队集中营分开。在浓稠的绿阴中,鲜亮地闪现出涂了白灰的小巧住宅,爬满常春藤嫩枝的墙壁,还有粉红色的屋顶,上方是钴蓝色的天空,树冠丰满的栗子树在屋顶上投下厚重的斑斑阴影。在挂着细小窗帘的狭窄窗口前面,是向日葵硕大肥厚的盛开的花冠,盘旋的菜豆爬上纤细的木棍支架,枝茎纤细的野玫瑰从篱笆上下垂,那像细小梨果一样的果实在寂静中微微抖动。在红莓丛中、走廊上和凉亭中,闪动着妇女的鲜艳裙子,植株很高的花朵缓慢摇曳。猎獾狗发出尖细的吠声,身穿吊带裤的男人在花园工作,专心致志的儿童在路上走动,用木棍敲打着路边的铁栅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