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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也难怪,从前父亲老大纳言修不净观时,滋干叹息这样亵渎了母亲美好的幻影而憎恨父亲——四十年来与母亲隔绝,把朦胧的回忆中的面影不断理想化,将其深埋在心中的滋干,希望永远怀念的是幼儿时留下的母亲的记忆吧。四十年的斗转星移,经历了无数人世沧桑,最终遁入佛门的母亲,现在变成什么模样了呢?滋干记忆中的母亲,是头发很长、面容丰腴的二十一二岁的贵妇人,而隐居在坂本的草庵里的尼姑母亲,已是六十多岁的老妪,一想到这儿,滋干的心在冷酷的现实面前退缩不前了。在他看来,永远怀抱着昔日面影,回味着儿时听到的柔和的声音、甘美的熏香、毛笔在胳膊上行书时的笔尖的感触等来度日,比起品尝近乎幻灭的苦酒要强得多。滋干自己虽然没有把内心的真实想法写出来,但他在母亲遁入空门之后依然空耗了几年的岁月,笔者推想这大概是由于上面的原因。

滋干的母亲出家后居住在西坂本,即现在的京都左京区一乘寺附近,那里也是敦忠山庄的所在地。《拾遗集》第八卷“杂歌(上)”里有“权中纳言敦忠写于西坂本山庄的瀑布岩石”的和歌可作佐证。

瀑布引自音羽川,人心昭昭清可鉴。

从这首和歌可知,当时从京都市内骑马便可去山庄,说明不算太远。恰巧滋干时常去拜访住在叡山横川旁的定心房良源,聆听佛教教理,他在返回时如果取道云母坂下山的话,就能去到山脚下母亲居住的村庄。他确实也经常从山上满怀思念地眺望西坂本的天空,不由自主地朝那个方向走去过,但每次他都制止住自己,故意选择别的路下山。

又过了几年后的一个春天。滋干在横川的良源定心房借宿一夜,第二天太阳快下山的时候离开了那里,从峰道经西塔,过讲堂,来到根本中堂的十字路口时,忽然鬼使神差地走上了去云母坂的山路。说是“忽然”,但并非偶然起了这个念头的。以前他不止一次地想过要走这条路,可每次都抑制住了自己的冲动,而这一天正值阳春三月,云霞缭绕山间,景色十分诱人,所以竟忘情地想逍遥自在一番。虽说没有什么特别的事情要办,但从这条路下山就会走到西坂本,所以也不能说他没有一点想要看看母亲住在什么地方之类的念头。

滋干走上坡路时太阳稍稍西斜,走过水吞岭的地藏堂附近时听到音羽瀑布的声音,快走到山脚下的时候,一轮皎洁的月亮不知何时已挂在了天边。壬生忠岑的和歌中有这样一句:

飞瀑流逝已经年,黑迹历历阅沧桑。

咏的便是这个瀑布。瀑布最后归于音羽川,山路正是沿此河流而下,滋干顺着河流信步前行,来到一个低矮的篱笆院子前,透过里面的树木,可以看见一座别墅样的房子。滋干从塌落的围墙处跨进去,往里走了几步,环顾四周,阴森森的不像有人居住。房子的东边耸立着比叡山绵延的群峰,西边平缓的坡面上挖有池塘、砌有假山、引有流水,庭园的风雅依然可见往日的奢华,而今破败荒芜,地面杂草丛生,藤蔓像网一样缠绕着树干。

这里靠近高山,加上树木繁茂,阳光很稀薄,而且又是黄昏,空气冷飕飕的。滋干踏着去年的落叶,走近一座貌似上房的建筑。房屋已成废屋,拉门紧闭着,虽是傍晚,却没有一丝灯光。滋干坐在台阶上休息了一下,发现有个边门的合叶坏了,一扇门开着,便进去瞧了瞧,里面黑黢黢的,散发着潮湿的霉味儿。滋干猜想,这儿以前是谁的住处呢,会不会是已故中纳言的山庄呢?大概是中纳言死后无人居住,任其朽烂下去吧。如果是这样,曾经和中纳言一起生活在这个山庄里,中纳言死后在这附近结庵的母亲,现在恐怕就住在这一带吧?即便是弃世出家,一个女人也不可能住在这样寂寞的地方啊……滋干这样想着,沉浸在静谧的世界中。四周的阴暗和静寂越来越浓,一想到这里是母亲曾经住过的地方,滋干还是不忍马上离去。

这时传来潺潺的流水声,其中还夹杂着猫头鹰的叫声。他慢慢站起身,寻着这声音沿人工水流绕过池塘,翻过假山,穿过树丛,一直往前走,果然看见山崖上挂着一条瀑布。山崖足有七八尺高,并不是陡峭的断崖,平缓的斜壁上四处摆放着奇异的石头,这是为了使瀑布蜿蜒流过石头中间时泛起白沫。崖上枫树和松树探出参差的枝干,遮盖在瀑布上方,但这瀑布一定是从刚才那条音羽川引来的水,注入这围堰之中的。这时滋干不由想起那首伊势和歌“瀑布引自音羽川”来,所说的瀑布无疑是这里了,因此这山庄是已故中纳言的别墅已经确凿无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