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一(第3/3页)

滋干见天色更加昏暗下来,水面已渐渐看不清楚,觉得该离开这里了,可又有些依依不舍,就跳着迈过水边的石头,朝瀑布流下来的方向走去。那边好像已经出了别墅之外,泉石的模样也没有了人造庭院的风情,变成了粗俗的山路。这时,忽见前面溪岸边的山崖上,有一棵大大的樱树盛开着烂漫的樱花,仿佛要把与笼罩四周的夜色赶走一般。纪贯之有一首咏红叶的和歌“开在深山无人赏”,此时此刻,在那山谷里,不为人知的报春之花,也必定是“夜之锦绣”了。这樱树正长在路边稍高的地方,只有这一棵鹤立鸡群般高高耸立,伸展开伞一样的枝干,把它的周围映照得红艳艳的。

谁都有过这样的经验,孤身一人走夜路时,偶尔会遇见独行的美丽女子,这比遇见男人还要令人感到可怕。同样,傍晚时分在这无人之境碰见静静盛开的樱花树,有种被魔怪附体的感觉。滋干怀疑起自己的眼睛来,并不急于靠近,而是站在远处观望。樱树所在的山崖,是个布满青苔的巨大岩石,距离河面有一丈多高,不知从何而来的一条涓细的清水,绕过崖边流进小溪里。山崖半腰上有一簇胡枝子,垂向下面的溪水。奇怪的是,自己在这里已待了很长时间,可是对面的景色依然这样鲜明地出现在眼前——难道是花色起了雪光似的作用,从暗处映衬出周围的景物吗?——滋干忽然发现这不是花的作用,原来正照在樱树上方的月亮,此时突然明亮起来。土地湿漉漉的,身上感觉凉丝丝的,而天上却是三月典型的微微阴着的天,朦胧夜色映照出锦簇的花云,这充满了樱花香气的山谷,笼罩在幻境般的光影中。

滋干幼年时,曾跟踪父亲去过野地,在苍白的月光下目击了凄惨的一幕,但那时是秋天深夜的冰冷惨白的月光,不是今天这样朦胧的、像棉花一般轻柔而温暖的月光。那时的月光将地上极其细微的东西都照得一览无余,能让人清楚地看见在尸体的肠子上蠕动的一只只蛆虫,而今晚的月光虽将纤细如线的涓涓水流,兀自飘落的一片片花瓣,棣棠花的黄色等都真切地映照出来,还用线条将这一切镶进画框,宛如一张张幻灯片,令人感觉如远离现实的海市蜃楼般描绘在空中的瞬间世界,只要一眨眼睛就会消失……

这实在是不可思议的奇特的光照,滋干觉得有些恍惚,不知怎么会处于这样的情境中。就在这时,滋干看见了一个万没想到的东西——一个白色的蓬松之物,在樱树下游动。由于一枝开满樱花的枝丫恰巧垂在它上面,开始没看清楚是什么,如果是一朵花,又太大了。说不定那松软的白色东西在他发现之前便已在那里了。滋干定睛一看,是个矮小的僧侣——从低低的个头和纤细的肩头来判断是个尼僧——站在树干旁边,这尼僧——看样子像是,头上严严实实地戴着年老的僧人经常用来防寒的白绢帽,他大致推测就是这个白帽子在风中晃动吧?但他看到那白帽子时仍以为自己是在梦中,心想在这种地方怎么会有尼姑呢?难道自己在做梦吗?不然就是遇见了夜樱的树精了……就这样,他内心想要否定自己的视觉世界,故意不相信自己亲眼所见的一切。

然而,尽管他拼命地否定,随着遮住月光的云雾逐渐退去,那人影立刻清晰起来了,刚才还半信半疑的东西,现在确实看清是个尼姑了。她戴的帽子就像后世的高祖头巾那样将头部全部包裹起来,甚至垂到了肩头,所以从这里看不见长相。她凝神仰望着天空,不知是在欣赏樱花,还是在观看照在樱花上的月亮……然后,尼姑静静地离开了樱树,朝崖下走去。走到清水旁时,她弯下腰,伸手折了一枝棣棠花。

就在尼姑折花枝的时候,滋干也不知不觉走了过去。他尽量放轻脚步,悄悄从后面走近她,只见尼姑拿着折下来的棣棠花直起了身子,又转身朝山崖那边走回去。到了这里才发现,崖上的青苔中间有一条不明显的坡道,走到坡道的尽头,有个歪斜的小院门,看样子这里面就是庵房了。

“请问……”

尼姑发觉身后有人吃了一惊,猛地一回头时,仿佛有人从背后推了滋干一把似的,他一步迈到尼姑面前。

“请问……您莫非是已故的中纳言殿下的母亲?”滋干结结巴巴地说。

“人们曾经这样称呼过我……您是……”

“我是……我是……已故大纳言的儿子滋干。”

接着,他再也控制不住自己了,突然叫了声:

“母亲!”

见如此身材高大的男子突然靠近自己,尼姑踉跄着,好容易才在路旁的石头上坐了下来。

“母亲!”

滋干又叫了一声。他跪在地上,抬头望着母亲,那姿势就像是趴在她的膝盖上似的。被白帽子遮着脸的母亲,在月色花影的辉映下,仿佛背后衬托着一轮光环,是那样的娇小可亲。四十年前的春天,在幔帐后面被母亲搂抱时的记忆,又历历浮现在眼前,一瞬间他感觉自己变成了六七岁的幼童。他推开母亲手里的棣棠花枝,使自己的脸尽量贴近母亲的脸。他贪婪地闻着她那黑色僧衣袖子上散发出的香气,这熏香勾起了他那遗失已久的回忆,他像个撒娇的孩子似的,用母亲的袖子不停擦拭着倾泻而出的泪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