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第4/7页)
爷爷奶奶也不用整天提心吊胆了,槐树皮似的老脸像三月阳春,舒展了不少。
阴历三月十三,“满眼不堪三月暮,举头已觉千山绿”,老家破麦秸草屋里传出了一声声婴儿嘹亮的啼哭声。
大爷刚从临朐回来,满院的喜气冲净了他一身旅途的疲劳。看着皮肤略黑的女儿,闪着黑亮的大眼睛,他无法表达自己的喜悦。抬磨电机粗糙的大手,轻轻地托着女儿,像托着一个美满的梦。
“哇……哇……”女儿很有生气地和大爷对着话。
“喳喳喳喳!”房屋梁上今年住了一家新邻居。新出生的几只小燕子也在探头嘻叫着。
“人之所求,渠渠无远。又是老大,乳名就叫渠吧!”大爷说。“渠”字在古汉语中有魁首和深远的意思,大爷取其意而定女名。可惜他还没来得及给自己女儿起个正式名字就不能与我们家人相聚了。以后大娘改嫁后,这个女孩也就是我的姐姐随着男方姓,起名为王志远。
1947年2月21日,华东局发出《关于目前贯彻土地改革、土地复查并突出春耕的指示》,肯定了“五四指示”和“九一指示”的成绩,指出运动中有些地区土改不彻底、不全面,在土地分配问题上存在着不公平和脱离群众的富农路线倾向,要党组织充分发动群众,开展深入的彻底的复查运动,对复查的内容和政策作了明确规定。
几个月后的1947年7月7日,华东局又发出《关于山东土改复查新指示》(即著名的“七七指示”),指出1946年的华东局“九一指示”犯了原则错误,存在土改方针的“非阶级路线”,执行的“非群众路线”,这就是山东土改不彻底,大部流于形式主义,所以不能成为轰轰烈烈的群众运动的症结所在。
郑有德民兵队长不干了,上级说他工作力度不够,换上了血气方刚的年轻民兵王成才,并兼任农会会长。
刚一上任,王成才就激动得觉也睡不着,恨不得白天晚上把土地运动搞得轰轰烈烈,再创秦戈庄模范村。
老槐树底下,他把所有村民召集来开大会。他挥舞着拳头,唾沫四飞,慷慨激昂。
“乡亲们,各地都行动起来了,我们村行动这么慢腾腾,这样如何巩固我们的胜利果实!共产党让我们翻身当家作主,穷人终于自己说了算了,要发挥我们穷人自己的力量,把地主、富农清扫出去,让地主没有地,富农分坏地。包括做买卖的也要清扫,都是我们清扫斗争的对象。”
他顿了顿,“地主要斗,富农要斗,中农也不能放过。土地都要打乱平分,不管过去有土地的,还是没土地的,每人都要平均分得一样多的土地。不仅土地要分,这叫做‘土地大推平’。他们的财产也要分。”
老槐树下摆了一溜三张桌子。王成才、妇救会会长高月蛾及农会成员正襟危坐,下面是群情激昂的村民。
村里唯一的大地主高有财,说他有财,还真没财,从祖上开始就省吃俭用,把牙缝里的东西都挤出来,积攒买地上百亩。即使如此,平常也看不出像书上和戏剧里描述的刘文彩、黄世仁那样的财大气粗,骄横跋扈,不可一世。平常高有财小心翼翼地做人做事,天上飘过一片云彩,树上掉下一片落叶,也怕打破头。和唯一的两个女儿过着比较殷实而吝啬的日子。父亲在他家打工的时候,吃完饭还必须把碗舔干净,他教父亲从碗边开始舔,一圈一圈地舔下去,每一圈必须把上一圈的一部分舔进去,这使父亲想起了和爷爷耕地的时候犁起的一道一道的土垄。小时候父亲竟然还把这功夫教给我,确实觉得恶心,使我想起了邻居媳妇抱着孩子大便以后没有卫生纸,每每就把孩子的屁股掀起来,让自家养的大黑狗把屁股一圈一圈地舔干净。高有财两个女儿也还没出嫁,生的天生丽质,白白嫩嫩的,没有下地干活搞成像农妇那样的糙皮黑脸。
台下的高有财,几日来喊冤喊得嗓子沙哑,也没力气了,像在沙漠里行走多日断水断粮的半死不活的旅行者,像多日没见过雨水的葫芦,耷拉着脑袋,任农会摆布。
“高有财,如今,已没有你申辩的机会和理由了,你的100多亩地就是事实。把高有财吊起来。”王成财喝令到。
高有财矮小的身材像一只爬上了老槐树的壁虎,民兵把绳子一扬,他便像一只梧桐树上的吊死鬼一样悠悠地荡在半空。台下高有财老婆孩子哭天喊地。父亲和大爷只听见他们哭,也不知哭啥了。
“经农会研究决定,高有财土地财产全部没收平分。”王成才宣布。
斗争会结束,只留下高有财“当啷”在树上,像老槐树开花后结成的果实,我们当地叫“槐当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