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猿猴年(第12/14页)

半年以后,昆明市面上的报纸纷纷报道一个令人惊讶的消息:法国铁路公司轻易不开的“米其林”机车,昨天从昆明站飞速驶出。并非蒋委员长国色天姿的夫人再访滇南,而是一个有着西施沉鱼之美、昭君落雁之貌、貂蝉闭月之媚、贵妃羞花之艳的绝色女子,被滇南一出手阔绰之大富翁以“米其林”专列迎走,迎亲彩礼足足装满一火车矣。呜呼,世界进步如此神速多变,人或已以“米其林”专列取代花轿乎?火车远去,名花有主,市民仍在交相传诵,但使家中面容姣好女子初长成者,羡慕不已。天下父母,莫非皆吟白乐天之《长恨歌》,“不重生男重生女”也哉?云云。

“米其林”专列的风光其实只属于铁路,并不完全属于乘坐它的人。秦忆娥是流着眼泪完成这次最为奢华而凄惨的旅行的。尽管专列上身穿洁白制服的法国侍者,像服侍一个女王一样为她提供周全仔细的服务,咖啡、洋酒、西式糕点和糖果琳琅满目,随意取用,留声机里轻柔曼妙的音乐,车窗外一晃而过的风景,秦忆娥只在美国电影中才能看到的那些场面,都不能减少她内心底里的悲恸。只要看看坐在她对面那个已经被洋酒搞得醉意阑珊的夫君,就知道今后的日子可以不愁吃穿,但绝不会有一个新派女子梦想的爱情。这个黑铁塔似的新郎,从专列一开动就指着车厢里的酒吧柜说:“这些都是我包下的,吃吧,喝吧。洋人的东西不太对我的味口,但它有个洋字,你们大地方的人不就是喜欢洋吗?不要嫌我们那地方小,洋人的东西可多着哩。你跟着我过日子,我让·天天泡在洋东西里。不要说你们省府昆明有哪样稀罕,就是外面的大地方香港、巴黎有哪样稀罕的,我就给你买哪样。哎,我说那个倒酒的,不要把酒倒那杯子里了,啰里啰嗦呢,你把酒瓶给我就是啦。”

十九岁的秦忆娥踏上碧色寨的土地那一天,太阳在天空中旋转,就像一个出轨翻车的车轮。炙热的阳光给人一种沉重的灼痛感,让·一阵阵的晕眩。土司的手下列队用火铳朝太阳射击,发出震耳欲聋的声响,穿戴得花花绿绿、打扮奇异的彝族人用歌舞在站台上迎接他们土司老爷的新妻子。要不是身后的“米其林”机车,要不是面对黄墙红瓦的法式车站,要不是人群外依稀可见的几个洋人和铁路工人,秦忆娥便有陷入食人生番部落的恐慌了。新郎官早已在车上被洋酒搞得步履蹒跚,头上代表尊贵的黑包头也零乱不堪,他在手下人搀扶下好不容易才跨上了自己的马。秦忆娥在迈上候在一边的花轿时,鬼使神差的回眸一望,就把自己命运多舛的爱情一眼望穿。

歌胪士洋行的小卡洛斯那时站在人群外看热闹,修长挺拔的身材,一身雪白的西装、紫红色的蝴蝶结,以及头上的白色礼帽和手上的文明棍,让·在一群中国人中玉树临风、鹤立鸡群。他看见那个被一袭大红色绸缎包裹着的中国新娘,犹如一个土著部落的女王,也像一只被捕获的小兽,被捧在看不见的巨掌中,张惶落寞,孤独无助。她被人伺侯着从“米其林”机车上走下来,走过站台,走向花轿,走向不可知的爱。小卡洛斯在惊叹新娘的美艳中,心窝处忽然有几丝隐隐作痛。

就在他内心的痛苦还没有像涟漪一样平静下来时,他看见了新娘在人丛中投过来的一瞥。“我的灵魂就在这个极不恰当的时候,被俘获了。”多年后他对自己的哥哥大卡洛斯说。

他们的目光相遇时,小卡洛斯下意识地摘下头上的礼帽,微微一倾身,点头致意。这个举措在闹闹攘攘的彝族人和面无表情看热闹的汉人中,显得如此典雅、礼貌、周全、温情。就像传说中的王子在皇宫中面对尊贵的小姐优雅地单膝下跪,让·绪茫然的秦忆娥忽然被一丝来自天堂的光芒照亮。那时她已经读了不少来自西方的文学名著,更看了不少好莱坞的煽情烂片,她仿佛感到一个童话中的世界就在伸手可及的彼岸。

而此岸的世界却是如此混乱不堪。尽管信守诺言的普田虎土司在碧色寨为秦忆娥盖了一幢两层法式小洋楼,专门请来巴黎的设计师设计,从里到外填满了世界各地的新奇玩意儿,巴洛克式的屋顶,雕花的窗台,彩绘的玻璃,意大利的地砖,法兰西式的壁炉,瑞士的挂钟,英国的枝型吊灯,德国的沙发,奥地利的三角钢琴,波斯的地毯,美国的留声机、电话,不知仿造哪个国家皇宫里的大床等等。但与整幢洋楼的装饰风格极不匹配的是大床上方墙上挂着的一张巨大的虎皮,虽然只是一张皮了,但让·感到一头威风凛凛的老虎随时都会一跃而下。从新婚之夜起,与虎同眠注定将成为秦忆娥的噩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