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猿猴年(第3/14页)
火车不舍昼夜地奔驰,财富河水一般流淌,苏醒的大地上人如过江之鲫,毕摩独鲁仍然在用雄辩的理由向人们证明:碧色寨正在沉沦,就像即将被洪水淹没的孤岛。洋老咪带给我们的不是什么新奇的东西,只是一种倒退——
你们看看,洋老咪的火车是个帮助人们运输的东西,但在火车之前,我们用马和牛来驮运货物。人与牛马是有感情的,甚至可以和它交流,把它们当自己的子女一样来养。而火车有感情么?它有灵魂么?有血肉么?没有。但它却来主宰人们的生活,就像人们把自己交给魔鬼一样。这难道不是一种倒退?
洋老咪的电灯凭什么给人们带来光明?光明生于火,火生于火种,火种生于火神。这个道理就像母亲生孩子一样简单,因此我们要祭祀火神,就像我们要祭祀生殖神一样。火不但带来了光明,还带给人们热量。而电灯这种来路不明的东西有热量吗?能点燃一棵旱烟吗?能烤干你被大雨淋湿的衣服吗?你们从远处看它,就像看到狼的眼睛在黑暗中游动,这说明洋老咪的电灯是魔鬼的眼。我们崇拜火,是因为我们看得见火神的身子在黑暗中像男人一样雄壮,像女人一样舞蹈,它的手指划破了黑暗,就像你在一间封闭的黑屋子里撕开了厚重的布帘;它的热量就是火神赐予的温暖,就像一句暖心窝子的话,让·不再害怕这个世界上的任何东西。电灯虽然带来了光明,但只是个没有热量的冰冷的玻璃泡。更不用说我们听不到一点关于它的传说,没有远古的歌谣,没有姑娘小伙子情歌的环绕,它带来的光明来路可疑,它甚至连凶猛的动物都吓不跑,更不能为人们带来烤熟的事物。电灯不过是洋老咪不敬火神(可能他们根本就没有自己的火神)而搞出来的替代品,就像你上山打柴忘了带砍柴刀,只能笨到用手去折断树枝一样。因此,电灯这种东西,其实是火的一种倒退。
你们再想想,洋老咪的电话是件多么可怕的东西。他们和看不见的人说话,就像和看不见的鬼说话一样。谁会对着一件冷冰冰的东西自言自语?除非魔鬼缠身了。这种时候人就说的不是人话,而是鬼话了。当然了,洋老咪本来就是魔鬼派来的嘛。洋老咪的电话其实就是魔鬼的诡计,它会让·们以后交不到真心的朋友,让·们再不会有走一天的山路,只是为了去和山背后的朋友喝酒聊天的友情了。因此,高瞻远瞩的毕摩总结道:洋老咪的电话是友情的倒退。
而洋老咪唱情歌的方式则更为可笑。他们把人的歌声压进一张饼子一样的东西内,让·唱情歌,男的唱得像牛叫,女的唱得像猪尾巴被门夹住了般尖叫,听到歌声的人还泪流满面。那么请问:那快饼子里的歌声好听,你能娶这块饼子当老婆?因此,智慧的毕摩指出:洋老咪的唱片是爱情的倒退。
洋老咪的时间就不仅仅是我们生活中的倒退,而是枷锁了。在彝家人比历史还要古老的大地上,人们只按太阳在天上行走的道路划分四季,制定历算;按日升月落确定昼夜,按阳光在地上透射的影子确定早晨、晌午还是下午。春种秋收,夏忙冬闲,我们有自己的劳作安排,那就是一年四季。但洋老咪带来了时间这个奇怪的东西,重新划分了人们的生活,让·家人在自己的土地上再不自由自在,更搅乱了季节。季节让·们在一年中悠闲地安排自己的生活,时间则让·们像猴子一样在大地上忙来窜去。洋老咪的火车要进站的时间,你得赶紧把铁路线上的牛羊赶开。哪怕那时一粒沙子刮进了你的眼,你也得睁大眼睛。因为你不遵守洋老咪火车的时间,它就会把你一口吞掉。我们如果错过了冬天小麦的播种季节,春天还可以补种上包谷,但是你要是错过洋老咪的火车时间,它可不等你。看看那些在站台上像蚂蚁一样“耍八股绳”的后生们吧,他们再不按季节轮替干活,而是被站台上的那个法国时钟里的两根棍子(指分针和时针),不断像被鞭子抽打着那样满地乱跑,连自己的爹娘叫什么都忘记了。那台悬挂在站长室墙上的法国种,比一口锅还大,还是三面的,一面在墙内,两面在墙外,就像一个多面脸的魔鬼。所以,时间是生活中错误地娶进家门的儿媳妇,它不但管制了儿子,还打败了婆婆,让·家人鸡犬不宁。时间是季节的倒退。
洋老咪的医术则更是一种魔鬼的法术,是借给人看病为由,实则杀人的鬼把戏。他们用刀子在人身上乱划,用针来扎人。彝家的小伙子打架才动刀子,你愿意自己的肚子被人用刀子划开吗?仙人掌上有刺,谁都不会去抓,但你愿意一根针扎进你的屁股吗?碧色寨第一个去找洋老咪看病的彝族人,不是被洋老咪的针扎得昏死过去了吗?皮肉是父母给的,人心是肉长的,只有洋老咪这种心是蓝色的人,才会下得了这样的狠手。他们不认识给人们造成各种病痛的鬼神,就不知道如何将鬼从病人身上赶出来。他们用刀啦针啦这些东西来对付魔鬼,却连是哪路魔鬼作祟都不知道,还让·个只长头发不长见识的女人来给男人瞧病,真是愚蠢啊!她们一不会念经,二不会做法事赶鬼,凭什么给人治好病呢?洋老咪的医术,实际上是让·们回到女人当家作主的世代,那时大洪水刚刚从彝家的大地上消退哩。嘿嘿,总有一天,他们就会知道,自己身上的病是怎么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