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虎年(第13/15页)
由于那天在电话里大卡洛斯说建医院是他的救赎时,没有得到露易丝医生肯定的答复,他便一直耿耿于怀。他甚至又怨恨起露易丝医生来,他更在心里呐喊:难道你真的要像毕摩独鲁挖出弗朗索瓦站长的心脏那样,才可以知道一个人的爱心也是由血肉做成的吗?可每当他越是怨恨露易丝医生,就越对这份爱锲而不舍。这样的爱恨交织,几乎伴随了他的一生。他怀疑上帝就是这样惩罚一个罪人的,让·在无穷无尽的失望、打击和忏悔中不断寻找救赎,直到生命终结的一天。上帝你这个吝啬鬼,你的恩宠就像被浓雾淹没了的太阳。
或许,露易丝医生的沉默就是一种默许,就是坚如磐石的信念出现了某种松动。别指望他们现在还会像青春年少时代,面对一份厚礼和感动,会激情相拥,倾诉衷肠。但是,如果他忽然站在了露易丝医生的面前,递给她新建的医院大门的钥匙,她会怎样呢?
这个想法支撑着大卡洛斯一定要在今天翻越大雾山,他相信自己可以做到,相信在夕阳西下的黄昏中的一道风景,是他壮士暮年最后的辉煌与浪漫。
在小卡洛斯可以下床走路之前,秦忆娥已经开始在变卖随身佩戴的首饰了。玉手镯、黄金项链、金耳环、玉坠、连和普田虎土司结婚时那颗翡翠戒指都进了典当铺。她和小卡洛斯相好时,除了那年圣诞节的那根黄金项链,就几乎没有得到过他的任何礼物了。有次在昆明时,小卡洛斯想给她买颗贵重的钻戒,但被她婉拒了。“我想得到的可不是一个钻戒,你的爱就是最大的礼物。”秦忆娥说这话时,绝对是真诚的,因为她内心深处的爱,刚刚被唤醒,也刚刚才认识到,世界上原来还有如此美妙的爱情。
但似乎所有美好的爱情都经不起苦难的折磨、俗世的尘埃,都短暂得像花开一季,月圆一夜,孔雀开屏,燕子衔泥。那时候两个情人已经搬出了万国饭店,秦忆娥说,在这里一天的房费,够我们在外面一个月的房租了。小卡洛斯问:我们在外面如何生活?秦忆娥惨然一笑,人家生活得下去,我们也活得下去的。小卡洛斯当时很愧疚地说,我很抱歉,当我真正拥有自己心爱的女人时,却不能给她带来幸福。但那时秦忆娥表现出了一个中国女子的贤良,她说:“幸福是需要付出代价的,你已经付出过了,现在该轮到我啦。”
小卡洛斯每天需要去医院换药打针,他们在开远城租了一楼一底的两间房子,是过去的铁路职工宿舍。现在随着法国铁路公司的撤走,火车开得少了,铁路上也裁员不少,这片铁路职工住宅区车马稀少、门庭冷落,小巷拐角处的垃圾都堆成了小山,往昔在城里颇为自豪的铁路工人,现在也灰头土脸的,不知自己能否在这战争年代保住自己的铁路饭碗了。
而秦忆娥仿佛回到了儿时当父亲和继父相继过世后的窘迫岁月,她对这样的生活有着深刻的惧怕。人说由贫到富易,由奢到简难,过惯了住小洋楼、穿金戴银、绫罗绸缎、美味佳肴日子的人,现在住进了贫民窟、在一个陌生的城市举目无亲,她就像被突然放逐到荒野中又丧失了生存能力的低能儿。更不用说还要服侍一个病人,安排每天的吃喝拉撒,穿土布旗袍、在菜场和引车买浆者讨价还价,操心着油盐柴米、计算着口袋里的那日益减少的铜板,和典当铺的老板讨价还价,面对那些在国难当头的日子里还能衣着光鲜、香车宝马的达官贵人的蔑视,每天早上端着便盆穿过两条小巷去公共厕所,家里用的每一口水都要提一只水桶从几百米远的地方拎回来。常常是一桶水提回家中时,气喘吁吁、腰酸背痛、以及手上的血泡再次被磨破,都还不会让·忆娥有大哭一场的感受,最让·伤心欲绝的是,这一路上摇摇晃晃的挣扎,桶里的水通常只剩下一小半了。
刚开始遇到这些困难时,秦忆娥总是鼓励自己:别怕,等大卡洛斯回来后,就会好起来的。这就是自由的代价,这就是浪漫的生活。
但有的人并不喜欢别人的自由,也看不惯人家令人眼红的浪漫,因为这个世界的自由都有紧箍咒,浪漫都有陷阱。秦忆娥的母亲黄老孃带着这两样东西不合时宜地出现在两个为自由和浪漫而战的情人面前。她见了女儿的第一句话,似乎比关心小卡洛斯的伤势更关注他的财务状况。
“你说哪样?他破产了?就是瘦死的骆驼也比马大么,难道你们现在穷到连房费都交不起?天老爷啊,我们母女俩咋个就那么背时倒灶哦!尽碰到些命衰的男人。他被老虎咬死倒好了,至少你还有个男人可依靠……”
“妈!你怎能这样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