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虎年(第11/15页)

过去乘坐火车去人字桥要翻越一座大雾山,大卡洛斯从没有留意过它的险峻神奇。他已经忘记了,当年铁路修到这一段时,筑路的中国劳工如何被这山上神秘莫测的浓雾吞噬,又如何在浓雾的掩盖下逃亡和暴动。他们的阴魂如今还飘荡在浓雾里,寻找回家的路。昨天晚上大卡洛斯随着马帮露宿在山脚下的一处密林中时,他似乎听到了穿越树林风声中的哭泣。他问一个赶马人:“是谁在风中哭啊?”

一个常年赶马走夷方的赶马大哥说:“是当年那些修铁路的外乡人。”

这个回答勾起了大卡洛斯罪孽深重的回忆。那些被瘟疫弥漫后遭焚烧的工棚、那些就像在地狱的边缘抬着铁轨、挥着大锤、背着钢枕与死亡抗争的筑路劳工,还有那些被浓雾裹挟走的人们,漂浮在密不透风的雾里就像随水而去的一片树叶,一根稻草。洋人工地主任们的手棍搭救不了他们,子弹也阻挡不了他们在雾中的消失。有些时候这些浓雾甚至因他们而起,大卡洛斯记得有一天一片厚重的云雾从他的身前飘过,把他撞了一个趔趄,让·跌倒在地,他爬起来时,几个穿着笨重蓝色长袍的劳工就像驾着云雾飞翔的鸟,已经飘飞过了前面的一条深涧、消失在对面山上的密林中了。

当然,在沉重而深邃的忆旧陷阱里,大卡洛斯不会忘记他与那个成了暴动的筑路劳工刀下鬼的莫里斯的赌局——滇越铁路线上的云雾会变成龙卷风,席卷不可一世的洋人工地主任;更不会忘记自己为什么会走上这条没有结局的爱情之路。当露易丝医生面对那群手持砍头刀的暴动劳工,说大卡洛斯是她的未婚夫时,一个坏蛋的命运由此被改变,但拯救他的灵魂,却花了一生的时间。即便是三十多年后的今天,露易丝医生似乎还是不相信,她的一句话,会改变一个人强悍的命运。

上周末大卡洛斯和露易丝医生通了很长时间的电话,向她通报了弗朗索瓦站长的死。让·卡洛斯感到惊讶的是露易丝医生表现得很镇定,而且还说她早就预料到会有这一天。不是在铁路刚修进来之时,就是在铁路被拆除、西方人失去在这片土地上的优越感之后。大卡洛斯问为什么。露易丝医生回答说:“一个弱者为了捍卫自己的尊严,必定会走向常人难以理喻的极端。”

大卡洛斯想了片刻,才明白这个道理。像他这样强悍的人,是很少有人胆敢挑战他的尊严的,尤其是在远东。就像所有在中国的西方人一样,他们是强者,由他们在此地制定游戏规则,因此看上去他们像是文明人,他们不会走向极端,不会铤而走险武装暴动,不会把人的心脏挖出来,不会让·和老虎搏斗。他们靠文明就可以捍卫自己的尊严,这样他们就更显得高贵、典雅、知书达礼、高高在上。他们在这里从来没有过被欺凌的感受,没有过被强迫改变生活方式的巨痛,没有过被掠夺、被奴役的失落与自卑,更没有过信仰、灵魂被扭曲、诋毁、嘲笑、轻蔑的深刻屈辱。一个强者的尊严无须刻意地捍卫,他咳嗽一声,人家就知道他的存在了;而一个弱者,则要用自己全部的生命。

那晚露易丝医生在电话里说:“我为弗朗索瓦站长感到伤心,但我也为毕摩独鲁感到悲哀。他可能不知道,弗朗索瓦站长是多么同情他,多么想帮助他。真是一场悲剧,就像这条铁路,有一万个修建它的理由,但也有一万条不该修的道理。”

大卡洛斯不好跟露易丝医生辩论,弗朗索瓦站长对毕摩独鲁的帮助,恰恰是对他的伤害。毕摩这个职业在独鲁家族传了十几代人了,弗朗索瓦站长的火车无情地辗断了这个家族链,对于讲究香火传承的中国人来说,没有比这更残酷的事情啦。

“弗朗索瓦站长死啦,该走的人也都走光啦,碧色寨都快被荒草淹没了,我们的医院以后为谁看病呢?”

露易丝医生的回答是:“卡洛斯先生,请不要忘记,我建这个医院就是为中国人服务的。这是我们的救赎。”

“是我的救赎,露易丝医生。但愿你能接受。”

电话那头再没有了声音,似乎大卡洛斯这话是说给从不回答人们祈求的上帝听的。但是在露易丝医生面前真情表白之后面对的沉默,大卡洛斯这几十年遇到得太多太多了,如果偶尔有所回应,他倒会认为不可思议了,就像上帝的恩宠那样千年一遇。

在大雾山的这个晚上,大卡洛斯罕见地失眠,明天翻过这座山,就进入南溪河谷,前面就是人字桥了。大卡洛斯睡意朦胧中想:这座桥倒不是铁路建桥史上的奇迹,而是一个圣女凝结的爱,以及她和半个圣徒的故事——如果自己的后半生还做了点有意义的事情的话,当半个圣徒还是称职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