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虎年(第10/15页)

“谢谢,我亲爱的哥哥。你也打算离开中国了吗?”

“也许。等露易丝医生的医院开业以后吧。”

“唉,亲爱的哥哥,你有没有想到,你是在日本飞机的轰炸下建一所医院?”

“有轰炸,就更需要有医院了,露易丝医生还在轰炸下守护一座桥哩。战争嘛,谁都不知道下一颗炸弹会不会落在自己头上。哦,忘了告诉你,弗朗索瓦站长死了。

“被炸死的?”

“被毕摩独鲁杀死的。”

“为什么?”

“大概……为了他的荣誉吧。毕摩也被中国政府枪毙啦。这个世界真是混乱透了。”

小卡洛斯没有继续追问下去,他在想普田虎土司,“经历了这么多事情,我才明白,彝族人是最知道荣誉是什么的民族。”

大卡洛斯不想多说什么了。在这战火纷飞的乱世,荣誉、尊严是奢侈品,死亡则是太稀松平常的事情,人们谈论死亡就像谈论一杯咖啡的味道。枪毙毕摩前一天,大卡洛斯去死囚监狱探望他。毕摩独鲁没有为自己即将再次被绑缚刑场恐惧,而是懊丧地对大卡洛斯说:“原来你们的心不是蓝色的。”毕摩的固执和小卡洛斯不得不与老虎搏斗,让·卡洛斯似乎总算认清了这片土地,火车也好,西方的生活方式也罢,或许可以给它带来某些改变,但这就像落在大地上的雨水,浸湿了它的表面,可能会催生出一些植物,太阳一出来,大地还是从前那个模样。弗朗索瓦站长曾经引以为自豪的欧罗巴印记,顶多留下一些斑驳陆离的陈年往事、昨日辉煌。这个国家太庞大、太古老、太神秘了。

大卡洛斯给他兄弟留下一小笔钱,不多,大约可够他在万国饭店支撑半个月。小卡洛斯以一个苦涩的笑脸答谢了他的哥哥。大卡洛斯说,他还要去一趟人字桥,争取说服露易丝医生回到碧色寨,因为那里经常遭轰炸。尽管中国军方已经把从碧色寨到河口的铁轨拆毁了,下行的火车已经停开,但日本飞机似乎跟那座桥较上了劲,三天两头地去轰炸。也许日机飞行员把不易炸中的人字桥作为一个训练课目?露易丝医生和一些苗族人在每当有日本飞机飞来时,就在人字桥周围的山头上点燃一堆堆烟火,指望弥漫的浓烟能遮挡日机飞行员的视线。大卡洛斯想,难道他们就不知道这正好让·本人把炸弹扔他们头上吗?大卡洛斯已经计划好了,这次去那里,就是雇辆中国人的轿子,也要把露易丝医生抬回来。理由很充足,碧色寨的医院已经建好了,等待露易丝医生去开门营业呢。如果说三十多年前波登先生设计的人字桥拴住了露易丝医生的爱的话,那么,现在大卡洛斯为她建好了一座医院,想必也应该打动她一颗苍凉的心!

没有火车了,现在大卡洛斯只得跟随一队马帮沿着拆除了铁轨的路基走路。过去坐火车大半天工夫就可到人字桥,现在要走两天。大卡洛斯疲惫不堪地走在山道时想:只有上帝才知道人们什么时候才能让·条铁路重新恢复起来,那时谁又是它的主人呢?西方人修这条铁路,真有点像那个推着石头上山的西绪弗斯。

而自己又何尝不是这样,做着徒劳无功的事情,从对露易丝医生的爱,到跟随毕摩独鲁去寻找那根本就不存在的宝藏。那天在监狱里,他问毕摩独鲁,从一开初你就知道我的那张图不是一张藏宝图。你一直在骗我,不是吗?毕摩脸上现出一个狡黠的微笑,你们骗了我们几十年了,我干嘛不可以学学你们的招数?不过呢,你的那张图,让·们找到了一个消失了很久的氏族。我们彝族人,过去跟着牛羊走,哪里水草好,就在哪里安家,官府又到处驱赶我们,住得太分散了,很多勇敢的氏族,只有祖先才知道他们到过的地方。人的一生太短暂,祖先才会把我们重新召集在一起。大卡洛斯当时说了一句像他兄弟说的话,爱情才把人召集在一起,从爱上一个女人,到和她结婚成家,再融入到一个社会。人不过是被爱召唤的一颗种子。但毕摩独鲁把大卡洛斯自己该说的话说出来了:对于你们洋老咪来讲,是财富把你们召集在一起。大卡洛斯的回答则更像一个情圣,财富教人误入歧途,爱情才让·的一生完美。他妈的,如果这世界上有真正的爱情的话。

是的,卡洛斯兄弟都活成情圣了。不知道这是不是卡洛斯家族强悍的命运。老卡洛斯当年为爱情私奔时,可没有他的小儿子爱得那样艰难。社会在进步,人们要找到一份真爱,却越来越不容易了。火车开到了世界上最偏远蛮荒的地方,爱情却抵达不了一个朝夕相处的人的心灵。那颗痴情守望的心,不是隔着一片大海,就是被高山阻隔、被浓雾掩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