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虎年(第9/15页)
“卡洛斯,卡洛斯,你是我的武松!”
此刻星月无光,大地沦陷。圆坑上的彝族人被一种深刻的失败感、屈辱感所击倒,不论是普田虎土司,还是他手下的剽悍卫队。卫队长沙呷“哗啦”一声将枪栓拉开了,举枪瞄准了坑中的两个人。
普田虎土司用悲伤的眼光看着自己忠诚的卫队长,“如果你在摔跤场被摔倒了,你得体面地站起来,为胜者戴花敬酒。你不能杀死一个比你更有勇气的人。”然后他缓缓站起来,不失风度地宣布:“洋老咪卡洛斯,这个女人是你的了。我们走。”
“老爷,求求你等一等!”秦忆娥忽然哭喊道,“老爷啊,求求你。卡洛斯的肠子都出来了,要赶快把他送进医院去啊!老爷,发点慈悲吧。看在我们曾经夫妻一场的份上,帮帮我……”
秦忆娥无助哀怜的样子,还有圆坑里那个已经辩不出人样的情敌,让·田虎土司的心莫名地软下来了,尽管当他阻止沙呷开枪时,差点恨得把牙都咬碎了。但他既然已经迈过了服输的这道坎,就得像一个真正的男人那样,输得体面大方、坦荡磊落。他对沙呷努努嘴,“你,带两个人,送他们去洋人的医院。”
“老爷……”沙呷不解地说。
“像条彝家汉子!”普田虎土司喝道;“快去!”
离碧色寨约四十来公里的开远铁路警察医院在过去连护士都是西方人,院长则是法国来的一个医学博士、胸外科专家让·布鲁东先生。在他远东也呆了十多年了,但他还是第一次见到一个被老虎所伤的病人。小卡洛斯送到医院时已经奄奄一息,让·布鲁东医生走向手术室时问:“怎么回事?”
患者家属哀戚戚地说:“老虎伤的。”
让·布鲁东医生又问:“打猎时伤到的?”
“不,是和老虎决斗。”
让·布鲁东医生停下脚步,以确信自己没有听错。他仔细打量这个患者家属,尽管她面容憔悴、仿佛刚刚经历了一次大劫难,但他不得不在心里感叹:这是他在中国见到的最漂亮的东方美人。
秦忆娥哀恸地抓住了让·布鲁东的手,“医生,求求您救救他吧。他是为了爱我,才去和老虎搏斗。”
“噢,女士,这可是我听到过的最勇敢的爱情。”
布鲁东医生没有时间多问。他在手术台上才具体体会到了一只老虎的威风和一个人的勇气。患者身上几乎没有一块好肉,腹部被虎爪抓开了,好在肠子和肝脏还没有破裂,更神奇的是大多数伤口都是些皮外伤,没有一处咬伤,因此就没有伤及骨头和重要的器官。不过单是缝合那些遍布全身裂开的伤口,布鲁东医生就用了整整四个多小时。有两次布鲁东医生都以为患者要死在手术台上了,但患者在清醒过来的瞬间,除了在喊着一个人的名字,血肉模糊的脸上竟然还呈现出一个笑容,这让·鲁东医生大为感动。他相信这个大难不死的欧洲同胞为此付出的一切都是值得的。
七个小时后,布鲁东医生出现在手术室外的走廊上,“女士,我荣幸地告诉您,你先生没有问题了。”
秦忆娥站起来,脸上现出了百感交集的复杂表情后,一头栽倒在布鲁东医生怀里。医生不得不又开始了另一场救治。
一个月后小卡洛斯才可以下床走路,他就像换了一个人,体重掉了二十多公斤,脸上三条深刻的抓痕从额头划过眼眉一直斜伸到右耳下边,像爬着三条蚯蚓。出院前的一天,大卡洛斯终于出现在他兄弟的病床前,他看上去比他从死亡边缘挣扎回来的兄弟更虚弱、沮丧,灰心丧气。但他在病人面前尽量掩饰自己的失败感。
“噢,我们的打虎英雄,你可比当孩子时淘气多了。”
那时小卡洛斯一只眼睛还包着纱布,他伸出了手,“哥哥,是你吗?你终于来了。秦忆娥找了你好久。”
“你放心养病吧。医药费我已经结清了。”大卡洛斯当然知道这对情人现在不要说付清药费,连吃饭都成问题了。布鲁东医生曾跟大卡洛斯说,你兄弟至少应该在医院里疗养半年,但大卡洛斯的回答是:“医生,现在是战争年代啦。”
小卡洛斯心里涌上一股酸楚,尽管他不知道他哥哥也跟他一样,刚刚经历了一场生死考验,但他也明白现在他们面临的经济窘境。“那么,你打算接我们回碧色寨吗?”
“我可不想你再去和土司的老虎搏斗了。先在万国饭店住下吧,我跟他们的经理说好了,那里已为你们准备了一个房间。”
万国饭店是开远最早的一家专为滇越铁路沿线的西方人服务的饭店,生意曾经十分红火,法国公司的铁路俱乐部就设在这家饭店内。那里能提供正宗的法式大餐,意大利比萨饼和面条,荷兰的奶酪,德国汉堡面包,美国的烤火鸡。但自从日本飞机轰炸滇越铁路后,饭店里的西方客人日益减少,连意大利经理安东尼都撤离了,将生意交给一个中国人打理。小卡洛斯和秦忆娥上次从昆明回来临时决定逗留在开远期间,他们在万国饭店度过了两个缠绵之夜。也就是在这家饭店里两人做出了私奔的决定。现在,这对伤痕累累的情人自由了,不知他们还有没有面对餐桌上摇曳的烛光、轻曼的音乐,举起红酒杯为浪漫干杯的情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