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虎年(第6/15页)

“野蛮人?”毕摩独鲁忽然亮出了手中一把三尺长的尖刀,让·朗索瓦和大卡洛斯都吓了一跳。“是,你说得不错。从你们来到我们这里时起,就把我们看作是野蛮人。我们不认得铁路是怎么回事,火车又是什么东西;我们也不认得你们带来的那些水火油、会唱歌的饼子、隔着大山说话的话匣子。我们只认得,你们把一条恶龙引到我们的土地上来了,没日没夜地吸走我们的财富,让·们的牛羊找不到回家的路,让·们的儿子不认父亲,让·们的香火……断了传承。”

“唉,可怜的毕摩,这么多年过去啦,你还是不喜欢我们的火车带给你们的改变。”弗朗索瓦哀叹道。

“这山,自古就有,这水,自古就流,为什么要改变呢?只有魔鬼才想改变它们,因为魔鬼跟我们人有不一样的心,就像你们。”

“我们?”弗朗索瓦高声说:“我们和你们不都是人吗?我,还有富有勇气的大卡洛斯先生,不是冒着巨大的风险从刑场上救下你的命来了吗?尊敬的毕摩,我们都是有爱心的人啊。请不要再把我们当你神话故事中的魔鬼了。”

毕摩独鲁愣了一下,似乎被弗朗索瓦的话打动了某根神经。他双手握住手里的尖刀,微闭双眼,仰头望天,口中念念有词。他在祈求天神的护佑,氏族里的青壮汉子们都在四周望着他,希望他做一个毕摩应该做的事情——斩杀魔鬼。但是他与这两个洋人几十年来的恩恩怨怨,以及他作为一个彝族祭司的职业操守,让·真不知道该如何像在虚拟的法事仪轨中斩杀想象中的魔鬼那样,杀一个洋人。

“看起来你们像是跟我们一样的人,但你们做的事情,却没有一件不是魔鬼喜欢的。”毕摩喃喃地说,仿佛进入了某种迷幻状态。

“主啊!我们究竟做什么了,让·如此对待我们?”弗朗索瓦仰天长叹。

毕摩忽然像从梦中醒来一样,严肃得就像指认一个罪犯。“你就是那个站在冥河里的鬼,勾引走了我的儿子阿凸。先是迷惑了我儿子的灵魂,再夺走了他的命。我毕摩独鲁,一生斩杀了那么多魔鬼,跟他们结了仇,他们就派你这种长有蓝色的心的鬼来害我。”

弗朗索瓦有些明白了,他们今天受到如此“礼遇”,并不是因为他在国民政府那里诬指毕摩为通敌的汉奸,而是阿凸之死的账,看来要算在他的头上了。

“尊敬的毕摩,对您儿子的死,我很遗憾。但即便你今天杀死我,我也要告诉您,我们西方人跟你们一样,不是什么魔鬼,也没有蓝色的心。我,大卡洛斯,所有在碧色寨工作生活的西方人,你们所说的洋老咪,都和你们一样,是一颗血肉做成的心。”

弗朗索瓦心底里忽然升华出耶稣殉教般的悲壮和苍凉,他高声说:“如果您非要证明这一点,您划开我的胸膛看看就知道了!”

“天神也是这样告诉我的。”毕摩独鲁脸上的肌肉剧烈地抖动起来,那是一个人内心的矛盾挣扎搅得五脏六腑都骚动不安,才牵扯到人的面部和五官都错了位。毕摩持刀抵近了弗朗索瓦,一把扯开了他衣襟的纽扣,露出弗朗索瓦苍老多毛的胸膛。树林里的空气仿佛一下就燃烧起来了,彝族人挥舞着手中的火把和兵器,发出了围捕猎物时的尖叫,“呜嗬嗬——杀了他。”

大卡洛斯这时在一边急得高喊:“嗨,毕摩独鲁,别干蠢事!我可以对我们的天主发誓,弗朗索瓦站长对你的儿子十分爱戴,让·实现了自己的梦想。你应该为他感到骄傲。”

这句话帮了倒忙,激怒了毕摩独鲁,“骄傲?今后我独鲁家连为我送祖灵的人都没有了!这就是你们给我的骄傲?”

毕摩独鲁转身从一个族人手中接过一碗酒,仰头喝了,然后一口喷在弗朗索瓦赤裸的胸膛上,浓烈的酒让·朗索瓦睁不开眼。待他忍着刺痛费力睁开眼睛,他看见人们脸上的愤怒,看见一束束火把在跳跃晃动,像一棵棵燃烧的心,看见毕摩手上不断晃动的尖刀,以及他眼睛里毅然决然的目光,还看见大卡洛斯颓丧地摇头,以及在多年前面对暴动的筑路劳工架在脖子上大刀,都未曾有过的绝望。

他问大卡洛斯:“他们真的要杀了我们?”

大卡洛斯悲凉地看着弗朗索瓦,像布格尔神父在教堂里朗诵《圣经》一样说:“时辰到了,人子的光荣就要得到见证。弗朗索瓦站长。”

毕摩的刀锋逼到弗朗索瓦的胸膛时,他灰蓝色的眼珠都快掉出来了,但他很快恢复了一个火车站站长的尊严。

“主啊!请你宽恕我。我们的铁路修到一个神话王国里去啦!主,请你告诉我,这不是一个真实的世界。”

小卡洛斯终于见到他日思夜想的秦忆娥了,但这次见面两个情人就像站在银河的两端,携子之手,与子偕老,可不那么容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