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第8/23页)

酒精的刺激让他产生了幻觉,突然间,他愣住了,仿佛看见前一天在海关检查室门口的裸体女尸,盖在身上的门帘布滑落了,那天晚上他们给她穿戴的衣物也脱落了,她赤身裸体地朝他飘过来。

那女尸胸口煞白,头发散落,双眼爬满了蚂蚁,歪斜的嘴唇露出惨淡的笑容,看起来很吓人。在这冰冷的幻觉里,阿坚却并不感到害怕和惊慌;相反,他感到一种惋惜,心被抓得紧紧的。这是一个被屈辱下葬的女人,一个被战争轻视和戕害的女人。

不能忘记,不能忘记战争中发生的一切,不能忘记我们共同的命运,不能忘记经历过战争的人,无论是活着的还是死去的。

阿坚的心就像是被鞭子抽了一下,灼痛不已,他甚至想去拥抱那具无名女尸,他热切地安慰着那个亡魂,语调里充满悲伤。

说出来可能没有人相信,随着时间的流逝,最后那场战争给阿坚带来的委屈和阴影渐渐变成了思念,仿佛新山一机场的那具女尸不是死尸,而是他曾经遇到过的一个女人,而且是他在有生之年仅有一面之缘的女人,他在那个最痛苦的时刻遇见她,他永远无法忘记那一天她留给他的印象,因为他曾经为她伤心,又觉得她是那么亲近。

后来,我们在阿坚家阁楼上的年轻哑女的房间里,看到了堆积如山的手稿。那一页页的稿子,呈现着阿坚过去生活的画面,有些是模糊的,有些是清晰的,有些是明亮的,也有些是黑暗的。他描述的时空跨度很大,描写的人物跨越各个年龄段,他们混在几个不同的时代里,穿插在不同的事件里。生者与死者的界限是模糊的,和平与战争的界限也是模糊的。

在阿坚的小说里,战争没有枪声,也没有结束。他的人物,无论是活着的还是死去的,都依然在一个独特的世界里活着。尤其是那些亡灵,那些不被人所知的情感,似乎都在这里得到了庇护。

“很明显,这是一种半是批判半是怜惜的文章。”

“能这么批判,也正是因为这些事是真的。假如那个哑女能说话,她一定随时可以证明——这是作者在极度痛苦中写下的最乱的篇章,作者太沉湎于痛苦了。”

当然,没有任何人知道哑女会怎么想,她也没有想过用任何方式表露出来。她严守着手稿主人的一切,包括她曾经耳闻目睹的事情,包括那沉甸甸的手稿。

她搬到这座房子里已经几年了。这个三层楼房的顶层破破烂烂的,很多年都没人住,成了老鼠蟑螂的住所。修理工说,这是专门留给她的。

她一个人住在顶层。听人们说,这一层经常闹鬼,但她并不害怕,因为她的身影也像是游魂,形影孤单。她一个人孤零零的,早出晚归,轻手轻脚,少有动静。尽管年纪很轻,但是因为寡言少语,就像是跟外界没有什么接触似的,没有人知道她的来历。

在她与阿坚有所交往之前,她曾经几次在狭窄的楼梯上碰到过他,阿坚轻轻咧开嘴,点头跟她打招呼,一副满不在乎的样子,这还算是和和气气的态度。要是阿坚有所戒备,就会从喉咙里发出模糊的问候声,或者垂一下眼皮算作打招呼,连看都不看,甚至不屑于让让路。

阿坚个子高高的,肩膀很宽,但是人很瘦,皮肤不好,喉结很粗大,脸型斜看直看都不好看,脸上过早地长满了皱纹,满脸倦容,还有些忧郁。

她隐约知道他已年届不惑却还单身,他曾经的恋人是他儿时的同学,曾住在他隔壁,是一个特别漂亮的女人,她也听说阿坚是位作家。

“我们的那个街坊是个作家啊!”她常常听邻居这样说,但是,她不知道人们这样说是因为自豪还是开玩笑,或者可怜他,她以为作家这个名号是个坏名声。她又听街上的几个老兵叫他“愁神”,所以她以为“愁神”是笔名。

这意味着……不知哪儿来的感觉,可能是她早就对阿坚有了看法和认识,同时她也隐约觉得阿坚在注意她。至于为什么,她也说不上,但是阿坚肯定留意过自己,也可能是阿坚像所有人一样,对一个沉默寡言的人充满了好奇。

后来,一个夏天的晚上,他上了楼,敲她的房门,一声又一声。这时已经很晚了,她闻到有酒味,有些迟疑,但还是开了门,她生性谨慎,但是对世间的东西好像都不怕,也就是说,她常常坦然地接受一切。

“我……”阿坚语无伦次地说着,不知道是想打招呼还是想为自己的唐突进行解释,不过她已经打开门,闪到一边,露出了请他进来的好意。

阿坚摇摇晃晃地进去,碰翻了一把靠椅。

“没关系。”他一边说着,一边一屁股坐到了她的床上。

她把椅子扶起来,让他坐到桌子旁边的椅子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