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第7/13页)

越不愿意想起的事情,真的就越难以忘记。

痛苦仿佛如影随形,紧紧抓住他不放,从童年开始,经过战争年代,一直持续到现在,从来没有离开。

也许人就是为了受苦才来到这个世界。因为有痛苦,人们才要活着,才要去谋求幸福,企盼爱情,追求艺术,要尽情享受,要竭力忍耐,直到生命的尽头。

天快亮的时候,阿坚回家了,回到了那所阮攸路尽头的房子。

雨还在下,他望着雨幕中阿芳的窗户,淡红的窗格上映着垂落下来的严严实实的帘子。他知道屋里已经空无一人,那里已经没有他的阿芳了。她已经匆匆离开,那么仓促,那么轻易地从他的生活里消失了。

“阿芳,我爱你……你知道我有多爱你吗?”他用手扶着墙,脱口而出这句话,这是一句他不知道暗暗地讲过多少遍的话。

他泪眼蒙眬,呼吸不畅,心痛不已。人们说,能哭出来的话心里会好受一些。可是他哭也哭过了,颓废酸楚,执迷痴傻,又有什么用呢?

无数个夜晚,他站在窗边,听到隔壁阿芳屋中传来的阵阵笑声,就妒火中烧,备受折磨。他常常问自己,要不要闯进去,揍那些男人一顿,把她的琴摔掉。

可是,就算喝得烂醉,就算去打架,也不顶事,一切还会回到原点。旧日的创伤难以抚平,它们时时闪现,锥心刺骨,一次又一次,永不停息地撞击着他的内心,令他难以释怀。

现在,虽然阿芳已经远离了他,但她依然是他精神世界的全部。而他,也只剩下精神世界了。

无数的夜晚,他沉醉不醒,陷入无尽的梦幻之中。就算睡觉时有女人在身旁,闭上眼睛想到的仍是阿芳,想念她白皙的身体,她皮肤所发出的诱人香味,甜如熟果的双唇,还有晚上缠绵过后,她瘫软无力却依然销魂的姿态。

他也算阅人无数了,但是那种对成熟女人的味道和肉体的渴望,仅限于阿芳一人。

平常的日子,他的情欲就像在沉沉昏睡中,让他以为自己的身体再也不会那么炽热了。但是,每当午夜梦回之际,他的脑海里闪现阿芳的身影,所有的欲望又如同添柴加薪后的火焰一般重新燃烧起来。他在作品中醉心塑造的女性人物,说到底都只是寄托着他对阿芳的梦。

在梦里,他意识交错,层层叠叠地回忆起在那遥远而苍茫的青年时期对阿芳产生的无尽的迷恋、思念以及由此带来的种种痛苦,所以,在睡梦中他总是难以平静。

虽然只是梦,但是梦中对心爱姑娘的那份矢志不渝的眷恋以及对战争的回忆让他在现实生活中保持着爱的火焰,带给他强大的生命力,带给他诗一样的情怀,使他没有沉湎于战后悲惨的个人命运里。

不过,梦里的事情依然不过是梦罢了。一旦醒来,快乐仿佛就立刻消失得无影无踪。他又变回那个怪异孤僻的家伙,那个丧失了大好时机,一事无成的中年汉子。

假如事先有人告知他战后的命运,“我们怎么会分开?!”这是他们这些年常常挂在嘴边的话,“假如我们一直是朋友……”

当然,现在说这些已经晚了,他们之间的感情已经无法挽回。真要假设的话,应该说:“假如没有相伴长大,假如没有学生时代相互倾慕的深情,假如没有共度童年时光,共有一群朋友……”

是的,当时如能及时关闭那些闸门,年轻时不着边际的想法就不会肆意蔓延甚至陷入深沟险壑。假如在入伍那天他没有再见到阿芳,他就会一口气到南方,阿芳则会升入大学,就不会是现在这样子了。

1965年,阿坚所在的36新兵营在雅南训练3个月后,得到命令立即奔赴B区,而不是按照惯例那样留出10天准备,因而他们没有时间整顿。作为补偿,士兵坐火车而不是步行前往荣市。

那时,美国总统约翰逊暂时停止了对北越的连续轰炸,我军乘机前进。从安世开始,我们的部队行如疾风。到达文典站后还要等3个小时军列才来。整个B区有十来个河内籍的熟面孔。

营长考虑了很久才决定优待城里和清池地区的人,让他们回家自由活动,但是在4点到6点半之间必须上火车,否则视为逃兵。大家觉得这个安排实在是太好了,禁不住大声欢呼起来。

阿坚和几个战友一起扒在货车车尾,跑到了大路上,这车经过火车站时没有减速,他们跳下路边时还崴了脚,一瘸一拐地走了好久。

当时阿坚归心似箭的心情实在无法用笔墨来描述。然而,更难以言表的是,他走进院子,看到灰尘满院时的那份失望。

房子已经破败不堪,木制的窗户紧闭,了无人迹,只有褪色的房屋,落寞地望着他的到来。

从前,院子里每天下午都有小孩嬉戏,有女人们在水管处洗洗涮涮。此时,一切都是那么空旷,那么寂寥。只有零碎的几块抹布耷拉在水管上和高低杠上,好像特意用一种悲伤的姿态来迎接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