劫活(第3/16页)
父亲在比赛时背负着为城市户口所做的许诺,如果他大败而归,我们一家三口一定处境不妙。作为想用石灰伪造下雪的人,父亲一定有着丰富的想象力。这种想象力打了所有人一个措手不及,他带着荣耀从联赛归来,很快地死掉。
我母亲对父亲的死解释得简单明了:“他是累死的。”我母亲对那次联赛没有任何抱怨,我家来自农村,属于低层民众,做任何事原本都要付出几倍的代价,比如我爷爷为了娶我奶奶给地主打了几十年长工,老得不行了才达成心愿,我姥爷为了娶我姥姥,也给地主打了几十年长工,老得不行了还差点没达成心愿。他们累得要死才有了后代,而我的父亲只不过搭上条小命,就令他的后代做了城里人,我母亲一定还觉得占了便宜。
但省体协对我父亲的死解释得十分复杂。由于棋盘高度抽象的经纬造型,有许多远古的学说附着,与我父亲相关的是“五行之说”:在头顶的夜空中有金木水火土五块星云,地面镜子般将它们映照,随着天体的运行,它们的影像依次流过大地,人的生命在它们的光影中生成。父亲的棋风被人们一致形容为乱糟糟的火焰,他在那一年联赛中的出众表现,被认为时当火性星云流过大地,正是所谓时来运转,当这片星云流走后,他的生命想当然地枯竭——对于这个古老的学说,我觉得狗屁不通。
翻看1979年联赛的棋谱,我不得不承认那时的围棋水平很低,但总被其中的惨烈所震惊,越低级的搏斗越残酷,昆虫间的撕咬比禽兽凶狠。处于低级状态中的父亲越战越勇,绝没有那张报纸所说的“风景的野趣”,在他的棋谱中布满了对手严重的错误,看来和父亲下棋的人全都心神不宁,我对这一现象百思不得其解,后来看到一张父亲当年下棋的照片,他的下巴歪起,表情很像打架,连我都觉得他不是好人。父亲以下里巴人拼死拼活的劲头击败了围棋世界里的所有高人,他这种人实在不应该长久。
今日的围棋不再追求快感而是崇尚理性,如同电子表上清晰的数字,那些频繁出错的现象再难发生,作为二十一世纪的棋手,我对于父亲的棋风持批判态度,有时也相信父亲的灭亡是历史的进步,但我还是怀疑他的死亡。
我也想过自己对此不依不饶的原因,因为我五岁他就死了,没有留下多少确切的记忆,只保留下一张我小时候的蜡笔画,上面是他的脸,一个圆圈两个黑点。我很思念他,但我的思念没有落脚点,也许为了回避这个情况,就将他变成了一个扑朔迷离的悬念,借以消耗思念。但他的身体脱离头颅飞奔而去了,明明是个含冤待雪的形象——我怎么会有这样的记忆?
阿帝叔在我进围棋队的第一天,就说围棋是智慧的结晶、是文化的象征,但我怀疑他是凶手。因为他的字十分难看,从他的字上看他没什么文化——我总能从细小的地方寻找蛛丝马迹,他的字体让他的一切行为变得可疑。更让我怀疑的是他竭力想让我成为他的女婿,很久以前就将女儿的照片压在我家写字台的玻璃板底下,就在我的照片旁边,还兴致勃勃地说什么“郎才女貌”。压在玻璃板底下的是我俩的满月照,他女儿五官臃肿,更谈不上什么身材,而我抓着个铃铛,一副胸无大志的模样,这样的一对儿很难有什么幸福可言。他的女儿和我同龄,只相差几天,这紧紧相连的日子,估计被父亲和阿帝叔当作他俩友谊的象征。她越长越漂亮,将这样的女儿给我,明显地是想对我做些补偿,所以他一定做过对不起我的事,但他一直对我很好,所以只能是他害死了我的父亲。
这个念头搅得我坐卧不安。在九岁进省队的时候,我的“神童”是有折扣的,当时招收了十多个神童,基本上都是老队员的孩子,我从小的生活环境就是个下棋的环境,当我表现出对围棋的兴趣后,许多叔叔就暗下决心要将我培养成才,其中包含了他们对父亲的怀念。其中最热心的是阿帝叔,他当年塑造了我的父亲,今日就要塑造我了,我的生活将被一个凶手捏成形状。
我思维简单的母亲在体委大院的食堂工作,她带有农民乐天知命的本性,愉快地为厨师们打着下手。她有一边干活一边嚼东西的习惯,是一种不知名草籽,从山村中带来。那种麻嘴的味道令我不敢尝试,但每当看到她口中嚼着草籽,坐在一个大盆前兴致勃勃地剥豆角或削土豆,我总感到她能长命百岁。她手中的蔬菜迅速地分裂成小块,如子弹的喷射,撞击在金属盆上,发出悦耳的叮咚,她咀嚼草籽的速度和剥菜的频率一致,越来越快,每每令我惊奇,她所享受的劳动快感让人着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