劫活(第9/16页)

他看了我很久,忽然肩膀转动,我顺着那方向看去,电视屏幕中出现了他老友杭折扇的身影。电视中,棋局已经结束,裁判数子后判定杭折扇输了。他脊椎如钩地陷在沙发里,手指死死地捏着一颗棋子,嘴角抽动出向裁判讨好的笑容,忽然低声地说了一句:“再数一遍吧。”他连续念叨了两次,那个声音近似于哀求,但现场没有人听到,只是被摄像机的话筒录到,传导在电视上,他失败得太没有尊严。

电视画面将杭折扇省略,镜头中出现了大厅中沸腾的整体场面,镜头指向胜利者。我转向父亲,想看看他的反应,但他刚才坐过的地方已空荡荡,甚至没有留下坐过的印痕。

我将电视关上后,坐晚上的飞机离开了杭州。临走前没有去看杭折扇或他的女人。

我走前向我省体协打了电话,但下飞机时并没有人接我。我归来的一日是我省少有的酷热天气,踏上我省的地面,立刻涌出一身粘汗。飞机场的地面镜子一样反光,不单飞机场,一路所经过的每一个地方都白花花一片,直到体协大院也是一样,烈日将户外的人们压缩干净,只有作呕的反光。

我的双眼在外暴露了好几个小时,眼底神经紧张。后来才知道,我酸楚的双眼是我以后命运的明确预示。处在从各个角度飞射而来的雪片般的反光中,我的大脑忽然闪现出杭折扇哀求数子的情景,回想到这一幕,有一种轻微的厌恶感觉,我可以认输,但忍受不了别人以为我是真的不行。如鸟自惜羽毛,我的羽毛是作为棋手的尊严,所以我直截了当地认输了,而没有去伪造自己的败招,如此明显的相让很容易被人看穿。果然这个隐患腐烂了我生活的全部。

当我与杭折扇对战的棋谱传真到我省后,当地报刊已经将我那毫无理由的认输炒作得沸沸扬扬。

我很怕见阿帝叔,但他晚上来到了我家,同来的还有他的女儿。他的女儿见了我总是羞羞答答,大人们开玩笑的话语往往后患无穷,她从小就对我相敬如宾,为日后的结婚做着充分的准备,因为体协内生活单纯,这个念头奇迹般地维持至今。我父母死后,体协曾要收回我家的房子,将我发配到集训队的集体宿舍,是阿帝叔制止了这一决定,当时就有人说,他是为女儿结婚能有房子。

我家的房子两室一厅,比较适合于结婚,他的女儿从不来我家,也许是为了结婚时的新鲜。今天她一进门就双目低垂,努力地控制自己不要四下张望,她来得很不情愿。阿帝叔和我海阔天空地聊着,绝口不提围棋联赛,正如他下棋追求以静制动,谈话时他也喜欢别人不打自招。他的女儿只在一旁无声地坐着,一瓣一瓣吮着我拿来的橘子,有一滴橘汁溅在手背上,她低头舔了舔,她的这一动作在瞬间摄走了我所有的精神。

阿帝叔这时突然提到联赛,捕捉到乘虚而入的最佳时机。

但我曾千百次地琢磨过对付他的方案,虽心神涣散,仍条件反射般地流畅回答。我跟他说,鸟类爱惜自己的羽毛,我爱惜我的名誉,当阿帝叔您被淘汰后,我一个人孤零零地继续争斗,心里没有了依托,在半决赛大厅,我对那宽广的空间不由自主地产生恐惧,意识到自己已不可能胜利,为了避免丢尽我省颜面的惨败,我在局势尚好的一刻及时地投子认输。

阿帝叔在听我说话时,眉毛和嘴角不住颤动,泛滥出一个个理解的表情,以鼓励我说下去。当他听完我的话,一张肉感的大脸上已全无波澜,淡淡地说:“明天有一个记者发布会,是为了庆祝你全国第四的成绩。”他说完起身便走,他的女儿迅速放下手中的橘子跟上父亲的脚步,将出门时她回身向我比画双手,好像讨要擦手的纸巾,当我找到纸巾时,她已被父亲带走。

他们走后,我家桌面上绽放着一朵葵花,围绕着中心片片对称,那是她剥开的橘皮。

几日来的紧张终于缓和,阿帝叔明显地对我还是关爱。我无忧无虑地趴在床上,将那片橘皮置于地下,抚摩那荧黄的颗粒表皮,随着手指摩擦的加快,它活动出柔和步调,宛如一只在水底慢慢游荡的海星。

第二天醒来,我步伐轻快地走进体协会场。在体协领导热情的表彰后,记者们的提问完全是唱着反调。面对“你因何突然认输”的激烈谴责,我不能回答“为了和人约会”,就说是心理压力过大。面对“那你为什么连第三名也不争取”,我不能回答“如果我不弃权,就还是没时间和人约会”,我只能再说我有心理压力,出于动物的自我保护天性,我本能地装出一副痛苦表情。我的可怜模样引起了记者们的同情,他们小声议论着,不好意思继续发问,我暗自庆幸又过了一关,不料坐在现场的阿帝叔突然发言,说出了一句日后广为流传的名言:“一个棋手就算要死,也得爬到棋盘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