劫活(第8/16页)

“在冻土中的你省是这位神灵尚未光顾的角落,那里人们旺盛的体能令她倍感新奇,她需要借助新的人群令自己发育成熟。她制造了你父亲的胜利,你的父亲是一艘供她出游的快艇,也就是古语所言‘时势造的英雄’,至于你父亲的真实棋力,不见得如时势中般高强。”

杭折扇斟字酌句地讲完上面的话语,这些话在一九七九年联赛后就将他反复折磨,二十年来已不吐不快。这是第一次有人当面否定父亲的棋艺,虽然和我的结论一致,仍是产生一股强烈的抗拒,我尽量减免嘲讽口气,说:“棋可是一着着下出来的,你的围棋之神怎样在棋盘上显灵?”

他吃惊地瞪了我一眼,许久,小声嘀咕着:“一位老前辈曾经说过,当不按常理摆上越来越多的棋子后,就什么都可能发生。”他停顿了一下,恢复了正常音调:“豆角,这是你父亲的取胜之道,作为他的儿子你还不明白吗?这件事你已经牵扯得太广,什么都可能发生。”

我知道他口中的“这件事”,指的是我突然的认输,明眼人均可看出我还远不是败局。我打开手中的易拉罐喝起了饮料,当我缩着脖子将水都喝完,身旁响起了他的鼾声,扭身看去,他的脸上泛着疲劳的红晕。

他年轻的妻子一直一动不动地坐在我的右边,紧张地抱着双腿,脸上是睡眠时的麻木神情,暖红的夕阳转成古铜色,从我的角度看去,她脖颈的那片胶布发出白玉的色泽。我轻声说:“他后天就比赛了。”她一动不动,“对,是后天。”我:“你观战吗?”她忽然将整个上身向我转来,“我?我在家等消息。所有的决斗都回避女人。”她的声音忽然变得生动起来,“我就当他在为我决斗,女人要学会享受荣耀,对吧,豆角?”

她期待着我对她妙语的欣赏回应,但我语调僵硬,“后天找我。”

她的眼睛空洞洞的,上身转回去,恢复了一开始的坐姿。

两天后的早晨,我在宾馆房间看到一行人无声地走进那幢蓝色的大楼。

走在中间的是杭折扇,也许是决斗者自然散发的煞气,所有人都下意识地和他拉开距离,这一点从俯视的角度看得更为明显。望着他小小的身影,我在宾馆的高层不由自主全身倾上玻璃。

当蓝色大楼前空无一人后,我徘徊在那里,过了十分钟,一条身影和我擦肩而过,带走了我手中的宾馆钥匙。我仍留在原地,仰面是一片蓝色,站在大楼下的我不禁对之产生了一种向往,从不曾有的向往。由于我对争夺第三名弃权,今天计划中的两盘棋成了一盘棋。今日过后,联赛就结束了。

徘徊了大约五分钟,我转过身去,走进宾馆。

为我开门的是杭折扇年轻的妻子,她被一条纵格毛巾包裹,跳向房间的深处。我长吸了一口气,这股气流直冲指尖,我跟了上去。

她躺在床上,肢体呈现出无尽的旋转动态。

在上午光线的晕眩中,我和她终于一动不动,最表层的皮肤细胞十分温暖,好像躺在初夏的沙滩。为了掌握时间,我们一直开着电视,除了我们,不会有人在围棋讲评声中做爱。

电视直播,棋局正常地进行。

汗水令她的面容柔软异常,由于眼球的弧度,我在她的瞳孔中映现出侏儒的形象,这个映像一闪即逝,她转过头去,瞳孔中的映像换成那栋蓝色大楼,一扇扇褐色窗户沉寂肃穆,我第一次觉得大楼色彩和谐,那里曾是我的世界。

今天的事,发生得太容易。两天前我故意输给杭折扇,从而抽身而退,在他决赛时约见了他的女人。由于我从小到大的生活都是阿帝叔给我安排,从不曾筹划过什么,这个阴谋也许可笑,至于为什么约见这个女人,更是心里没数。我只是想过,要是她脖颈的胶布如我的猜测,作为一个水性杨花的女人,她可能会来找我。从那天到决赛中间隔了一天,我一整天都坐卧不宁,总劝自己宽心起来,因为她根本不会来,但事与愿违。

她的瞳孔重新对准我,说了一句奇怪的话:“还行。”

这是今天她跟我说的唯一的话,二十分钟后,她衣裙齐整地离我而去。

她走后,我不知所措地待在房间,陷入一种特殊的沮丧。我像她在西湖边一般,一动不动地坐着,任由时间消耗。揣摩着那个西湖傍晚她向我转过上身时的心态,我模仿着转身,就看到了有一个人以和我一样的姿势坐着,也不知存在了多久。

我一眼便认出那是我的父亲,因为他有一个与众不同的特征——没有头颅。

父亲的身体在失去头颅后变得日益强壮,恢复了他还是个农村青年的状态。虽然没了头颅也就没了眼睛,但从他肩膀的姿势判断,他正在用脖颈上的一片虚空对我入神地观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