劫活(第6/16页)
在她的脚弓骨上有一道粉色的压痕,我一直关心着她已经解脱的双脚,那双脚呈现出松快的姿态,仿佛卧在沙发中撒娇的女人。我的鞋子踩上她摊在地上的鞋带,在那一刻,她胸口前耸,腰部骨节响了一声。我踩上的是她的鞋带,却好像踩到了她的肉体。
我等待着她勃然大怒,这一切我始料不及。
在机场一见到她,我便抑制不住地想碰碰她,选择了鞋带这个最安全的接触点,这地方远离她的神经与皮肤,这地方没有她的血肉,我和她的相碰将不过是两块凉鞋塑料的相叠。我已经反复想过做鞋的原料只是些无机物组合,安全可靠。那根扣带就在我的旁边,踩上去她不会发觉,此时不踩也许就永远地没有了机会——我如此地告诫自己,经历了一次次勇气的败退,终于伸出了我的左脚,脚心心脏般跳动。
我调整后背,摆出倾听杭折扇说话的最佳姿态,目光在转变姿势的同时迅速滑到桌面之下。我看到自己的脚仍踩着那根鞋带,但她的脚已脱离了凉鞋,摆到了别处。她赤裸的双脚上隐约着别的色泽,那是她淡蓝的血管。
她若无其事地喝着饮料,野兽汲水般伏在桌面,伸展出结实的脖颈。随着吮吸,她后背的肌肉逐渐缩紧,我俩都有一个坚硬的背脊。
杭折扇在不停地讲着,她在没完没了地吃喝。我脑中想象着她鞋外的双脚,忽然有种委屈的感觉,出于报复,我的脚按着那根扣带,悄悄将她的凉鞋远远带走,这个动作干净利索,跟刚才全然不同。
在我弄走她鞋的同时,她仿佛在睡梦中受惊般地周身颤动,幸好她很快地抑制了自己。她疲惫地活动着脖颈,在脖颈运动的弧线中,她的双眼空洞地扫我而过,垂下头很响地吸了口饮料。我忐忑不安地坐了一会,终于决定将那只凉鞋拨回她脚边,当鞋碰到她脚趾时,她拍了拍桌面,说:“不早了。”然后飞快结束了饭局。
很多年以后,我从一本科普杂志上看到:“女人的触觉无处不在。”
我反复回忆着那天在杭折扇家的晚餐,脸上流露出失神的表情,也许这表情给我的对手造成了莫大的信心,在这个劫上他强硬地和我争执下去。但那微小的一点空白被他占有后,棋盘上他的棋形反而出现了崩溃的征候,再走了几步,我就赢了。
当我在棋盘上放弃这个劫时,内心已做了个决定,有一件事必将发生。
我像抱着个女人一样将这个决定带回了房间。杭州的日期是联赛的最后阶段,能来到这里的棋手享受着单人房间的待遇。每当不脱鞋地躺在房间的床上,就会感到没有阿帝叔的日子真好。来杭州之前,参赛棋手达一百人之多,我和阿帝叔合住一个标准间,我在这次联赛突如其来的表现引发了他一层隐隐的嫉妒,他竭力地想在这次联赛能有所作为,为了稳定心神避免所有的刺激,和他在一起就没看过电视,总是早早便睡,醒了后也一动不敢动,怕起床的声音将他惊醒。所以他在那座南方水城被淘汰时,我的耳畔猛然响起交响乐恢宏的幻听。
躺在床上望着窗外,有一片蓝色的大楼满是褐色的玻璃,这个色彩极度不协调的地点就是我们的赛场。遥遥向它望去,上千扇窗户幻化成一个个透气的丝织网眼,一条无穷大的丝巾飘舞在我的窗外,在丝巾中是棋子打在棋盘上的声音,和我听过的有些不同,不是近距离的刺耳,而是深谷传出的,不是赛场中几万颗棋子同时敲击的嘈杂,而是一下一下清晰无比,钟声般肃穆。那条丝巾在风中旋转,形成了一个直通天地的圆筒,将这声音运送出我们的星球之外,在黑茫茫的宇宙中传导。下棋的声音将丝巾震颤,无穷薄的丝巾表面生出波涛,正如我血液的波动,血液以它特有的冰凉由头流到脚,我很想用我的双脚将一个女人绊倒……
在床上躺了一会,估计今日赛场的所有棋局都已结束,就快步走出宾馆,等待在那栋蓝色的大楼外。一会楼门中响起巨大的回响,黑压压的人走了出来,噪声消解了沮丧与兴奋,走在最后的是杭折扇。他精疲力竭,胸口衬衫一片汗泽,不要认为围棋只是智力的付出,一盘全神贯注的对局可让人在三小时内失去四斤的体重。我迎了上去,他努力地做出一个微笑,带着脸部神经的疼痛。我问:“怎么样?”
他:“赢了。”
我:“明天。”
他:“明天。”
明天将争夺决赛权,是在今天赢的四个人中的比赛。今天,我和他都赢了,也许明天抽签就是我和他的较量。他从大楼台阶上走下,扶着我的肩膀,立刻倾斜来他全身的重量。我任他扶着,慢悠悠地将他送到路口,稍一停顿,左面是大街,走大街便是回家,右面是宾馆,那里有他一个房间。他转向了左边,我帮他打了一辆出租车,他坐进去时,眼神莫测地瞄着我:“豆角,我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