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穷则变(第2/7页)
“扣除你们所预支的,还给了这些钱,少给了吗?”轿夫老王道:“钱是对头的。今天歇工,我们不一定就找到活路,伙食垫不起,我们情愿抬满这一个礼拜。”西门德站在堂屋中间,抱了拳头向他一拱手,笑道:“三位仁兄,对不住,从今天早上起,我不去抬轿给人家坐,所以我也不要你们抬我。我不到月,发给你们一个月工资,目的就是在省这一个礼拜的伙食。你们不走,我必得天天坐了轿子去找人。想了一晚上的计划,都要推翻,哪里办得到!”说着只是抱拳。
轿夫见没有希望了,只好垂头丧气走去。西门德又坐下,只是摇头。
区老太爷看到,便禁不住问道:“怎么?博士突然改变办法,把轿夫开消了!”西门德道:“实说,这是受到你们的影响。我看到你们为了这个‘米’字,昼夜在想办法。我家里倒养着三个能吃的大肚汉,相形之下,我未免太不知道艰苦了。”区老太爷道:“博士走不动路,坐轿子是为了工作,那也不能说是浪费。”西门德道:“我坐轿子到处跑,也无非是把轿子抬人。我坐轿子得来的钱,恐怕不足养活抬我的轿夫。我为什么不把他们辞了?自今后以,我不要人家抬我,我也不去抬人。”区老太爷道:“博士又在说气话。”西门德道:“说什么气话?那是事实。我们是念过两句书,而手无缚鸡之力的废物,就需要有力的壮汉来抬。同时,那无知识也无力气、但有权而又有钱的人,又需要我们知识分子去抬。我们借人的脚,作我们的脚,别人就借我们的脑筋,作他的脑筋。我看起来,我们还不如轿夫。轿夫只用杠子抬着我们,我们抬人,看人的颜色作事,顺着人家口气说话,老实说一句,混的就是两个拍马钱。难道念书的人,他会不知道拍马是可耻的事?无如自己要花钱,另外还有人找着你要钱花,内外是双重的牛马!”西门德越说越气愤,嗓音也随着格外提高了。
忽然楼栏干边有人插嘴道:“双重的牛马!你烦厌了,不会不做吗?”那正是西门太太的声音。西门德将手杖在地面上用力顿着,叫道:“我是不做了!我弄得这种狼狈,全是受你的连累。”西门太太道:“你不惭愧,你自己没本事!”西门德道:“你不但连累我,连邻居都受你的累,不是你昨晚三更半夜向外跑,楼下怎么会失窃?你说,你说!这是不是你的过!”西门德觉得这句话是得意之笔,一直追问着,走到天井里,昂头望着楼上。那西门太太果然无辞可措。可是她口不答复,借了别的东西来答复。哗啷一声,一只茶壶由楼上丢了下来,抛在西门德脚下,砸了他一身的泥点和水点。出于不意,他也吓得身子一抖。西门德道:“好哇!你敢拿东西来砸我。你倒不怕犯刑事!”西门太太在楼上答道:“犯刑事又怎么样?至多是离婚,我不在乎这个。你可以对我公然侮辱,我就可以把东西砸你!”西门德觉得隔了楼上下这样打架,实在不像话,而太太脾气来了,又不是可以理喻的,一言不发,就走出大门去。好在自己预备了走的,帽子和手杖都已带着,也不必怎样顾虑了。
楼下区家这家人,正为了生活而烦恼,偏偏遇到楼上两口子吵架,大家反是默然坐着。大小姐区亚男,这时在旧蓝布大褂上罩了件母亲不用的青毛绳背心,就向外走。老太爷道:“你也打算去想法子,补上失窃的损失吗?”亚男道:
“在家里也是烦人得很,出去找同学谈谈,心里也宽敞些。”老太爷道:“吃了饭再出去不好吗?”亚男道:“我不在家里吃,向外面打游击去。”说着,就抢步走出门去。亚杰跟着走出来,只管喊叫,但亚男在路上回转头来,看到有很多邻居在外面,只看了看哥哥,却没有作声,径直走了。
他们家向外不远,就开始上坡,亚男心里有一种说不出所以然的气愤,走路也有了脚劲,往日上这三四百级的坡子,看到就有点儿惧怯,走一截路,便得休息一阵。今天却是一口气就跑了二百多层坡子。在坡子一转弯,略有平地的所在,身后却有人轻轻的叫了一声“区小姐”。回头看时,正是西门德,他坐在一块平石板上,两手抱了一只手杖,半弯了腰,只管喘气,面孔红红的,额角上冒了豌豆大的汗珠,亚男便站住了,笑问道:“老早我就看见了西门先生出来了,现时还只走到这里!”西门德在衣袋里掏出一块手巾,擦了额上的汗,摇了摇头道:“真有点吃不消!”亚男道:“博士,你不该把轿夫歇了。我说句不客气的话,你是和轿夫分工合作的。”他笑着点头道:“对极了。小姐。他们抬我,我又抬人,总而言之,大家是轿夫。不过我已不打算抬人了,所以也就不用合作。你把出门的衣服都丢了,这是受我家吵架之累。我很抱歉。”亚男道:“想穿了倒也无所谓。我原来想找点工作,家父反对,现在也许不反对了。”说着又鼓了勇气,很快的上着坡子。西门德望了她的后影,心想,人生非受逼不可,不逼是不会奋斗的。我借了太太这一逼,大可奋斗一番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