传习录上(第12/39页)

先生说:“人心与天理本就浑然一体,圣贤将之写进书里,就像给人画像一般,只不过是给人看一个基本的轮廓,使得人们能够据此探求真正的心体;至于所画之人的精神相貌、言谈举止,本来就不太能表现出来。后世的许多著述,是将圣人所画的像再描摹誊写,又在里面加入许多妄自尊大的理解,试图展示自己才能,这样就离真正的圣学越来越远了。”

【二一】

问:“圣人应变不穷,莫亦是预先讲求否?”

先生曰:“如何讲求得许多?圣人之心如明镜。只是一个明,则随感而应,无物不照。未有已往之形尚在,未照之形先具者。若后世所讲,却是如此,是以与圣人之学大背。周公制礼作乐,以文天下,皆圣人所能为。尧舜何不尽为之,而待于周公?孔子删述《六经》以诏万世,亦圣人所能为,周公何不先为之,而有待于孔子?是知圣人遇此时,方有此事。只怕镜不明,不怕物来不能照。讲求事变,亦是照时事。然学者却须先有个明的工夫。学者惟患此心之未能明,不患事变之不能尽。”

曰:“然则所谓‘冲漠无朕,而万象森然已具’[57]者,其言何如?”

曰:“是说本自好,只不善看,亦便有病痛。”

【译文】

陆澄问:“圣人能够随机应变以至于无穷,难道不是因为预先都研究过吗?”

先生说:“怎么可能预先研究那么多事呢?圣人的心就如同一面明亮的镜子。正是因为镜子明亮,一旦有东西出现在镜子前面就能有所感应,没有东西能够不被照到。镜子过去所照的东西不会滞留在镜子里,未曾照过的东西也不可能事先就存留在镜子里,这是后世儒者的说法,与圣人的学问相悖甚远。周公制礼作乐、教化世人,这是任何一个圣人都能够做到的事。尧和舜为何不如此做,却非要等周公来做呢?孔子删述《六经》流传万世,也是圣人都能做的,周公为何不先做,非要等孔子来做?这是因为圣人只是在特定的时机,才会应对特定的事情。因此,做学问的人只要担心镜子是否明亮,不需要考虑事物出现在镜子前面时能否照见。探究时事的变化,也就像是拿镜子来照。然而,为学之人必须先下功夫,使得自己的心如明镜。为学之人只要担心自己的心不能明亮,而不必担心时事之变化无法穷尽。”

陆澄说:“那么程颐先生说‘天地浑然未分时,万事万物的理就已经在冥冥之中’,这句话怎么样呢?”

先生说:“这句话本身没错,只是后人并未好好地加以领会,也就有所偏颇了。”

【二二】

“义理无定在,无穷尽。吾与子言,不可以少有所得,而遂谓止此也。再言之十年、二十年、五十年,未有止也。”

他日又曰:“圣如尧舜,然尧舜之上善无尽;恶如桀纣,然桀纣之下恶无尽。使桀纣未死,恶宁止此乎?使善有尽时,文王何以‘望道而未之见”[58]

【译文】

先生说:“义理没有固定的处所,没有穷尽的可能。我与你讲学,不能因为稍有所得,便觉得满足。即便与你再讲个十年、二十年、五十年,也没有止境。”

一天,先生又说:“圣人做到像尧和舜一样就足够了,但在尧舜之上,善也还未穷尽;恶人做到像桀和纣那样就十分可恶了,但在桀和纣之下,恶也并未穷尽。假如桀和纣不死,恶难道到他们那儿就终止了吗?假如善有尽头,周文王为何会‘看到大道,却还像没有见到一样’呢?”

【二三】

问:“静时亦觉意思好,才遇事便不同。如何?”

先生曰:“是徒知静养,而不用克己工夫也。如此,临事便要倾倒。人须在事上磨,方立得住,方能‘静亦定,动亦定’[59]。”

【译文】

陆澄问:“静守时感觉不错,但遇到事情就感觉不同。为何会如此?”

先生说:“这是因为你只知道在静守中存养,却不去努力下克制私欲的功夫。这样一来,遇到事情就会动摇。人必须在事情上磨炼自己,这样才能站得稳,达到“无论静守还是做事,都能够保持内心的安定”的境界。

【二四】

问上达[60]工夫。

先生曰:“后儒教人,才涉精微,便谓‘上达’未当学,且说‘下学’。是分‘下学’‘上达’为二也。夫目可得见,耳可得闻,口可得言,心可得思者,皆下学也;目不可得见,耳不可得闻,口不可得言,心不可得思者,‘上达’也。如木之栽培灌溉,是‘下学’也;至于日夜之所息,条达畅茂,乃是‘上达’。人安能预其力哉?故凡可用功、可告语者皆‘下学’,‘上达’只在‘下学’里。凡圣人所说,虽极精微,俱是‘下学’。学者只从‘下学’里用功,自然‘上达’去,不必别寻个‘上达’的工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