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第2/7页)

“是,男爵老爷!”亚克斯一边说,一边朝卡尔·约瑟夫看了看,并小声地对他说:“祝贺您,少爷!”

地方官走到窗边,这个场面令人激动。他听到自己的儿子在他身后正和男仆握手。亚克斯双脚擦着地面,发出沙沙的响声,口中喃喃地说着已故老爷的什么事。亚克斯走出房间后,他才转过身跟儿子说道:“天气很热,是吗?”

“是的,爸爸。”儿子回答道。

“我们出去走走吧!”

“好的,爸爸!”

地方官取过镶有银把手的乌木手杖,戴上手套。平日里,他喜欢用那根黄色的管状手杖,把手套拿在左手上。他随即又戴上那顶丝质礼帽,走出书房,儿子跟在他身后。

父子俩在夏日宁静的公园里安静地散步。小城的警察向他们敬礼,男人们从长凳上站起来向他们问候。同父亲黑色的装扮相比,儿子一身崭新的戎装,显得格外光彩照人。在公园长廊一顶大红太阳伞下,一位金发女郎正在调制草莓味的苏打水。

老人停下来,说:“喝杯清凉饮料挺不错!”他要了两杯苏打水,略带威严地端详着这位金发女郎,而她却痴痴地盯着卡尔·约瑟夫那光彩夺目的戎装,似乎被迷住了。

喝完苏打水,他们继续在公园里散步。有时,地方官会晃动一下他的手杖,似乎是要提醒自己该克制一下兴奋情绪。尽管他今天和往常一样十分严肃、沉默不语,但儿子仍然感受到了父亲难得的愉快心情。他不时发出的咳嗽声带有一丝惬意,让人感觉到了他内心的愉悦。如果有人向他问好,他会迅速脱帽还礼,有时甚至会一反常态地发表一些议论,诸如“礼貌有时也是一种负担!”等。他说出这种出格的话无非是想表露自己对路人惊羡的目光感到十分高兴。

快回到自家门口时,他停住了脚步,将脸转过来对儿子说:“我从小就想当兵,但是你祖父明令禁止我去当兵。现在你没有成为地方官,我感到很高兴!”

“是,爸爸!”卡尔·约瑟夫说。

今天的午餐准备了酒、牛肉和樱桃丸子。希尔施维茨小姐进来了,穿着一般只在星期日才穿的那件灰色绸服。她一见到卡尔·约瑟夫,便立刻收起了严肃的表情。

“我很高兴,”她说,“衷心地祝福您!”“祝福”她用的是德语词“beglückwünschen”。

“‘beglückwünschen’就是‘祝贺’的意思。”地方官为儿子翻译道。

大家开始用餐。

“你不必吃得那么快!”地方官说,“如果我先吃完,我可以等一会儿。”

卡尔·约瑟夫抬头看了父亲一眼。是啊,父亲一定知道要跟上他的用餐速度该是多么困难的一件事,他暗自思忖。此刻他仿佛第一次透过老人的盔甲感知到了他那颗跳动的心,窥探到了他脑海深处那神秘莫测的思想。

卡尔·约瑟夫的脸一下子变得绯红。“谢谢,爸爸!”他说。

地方官似乎没听见,继续埋头大口地喝汤。

几天后他们登上了去维也纳的火车。在车上,父子俩各干各的事,儿子读报,父亲看公文。有一次,地方官抬起头说:“我们要在维也纳定做一条正装裤子,你只有两条。”

“谢谢,爸爸!”他们继续埋头于各自的读物。

离维也纳还有不到一刻钟车程的时候,父亲收起公文,儿子立刻把报纸放在一边。地方官看着车窗的玻璃,而后又转过头朝儿子看了几秒钟。他突然说:“你认识斯拉曼卫队长吧!”

这个名字砰的一声敲响了他的记忆,这是对过去时光的一种呼喊。他眼前立即浮现出那条通往宪兵指挥部的道路,低矮的房间,印花连衣裙,宽大而舒适的床;他好像又嗅到了草地的芬芳,也嗅到了斯拉曼太太身上的木樨草香水味。他认真地听着。

“他妻子不在了,非常可怜!”地方官继续说道,“太可怜了,是死于难产。你应该去看看他。”

车厢里突然闷热得难受。卡尔·约瑟夫松开衣领。他绞尽脑汁,想说一句得体的话,但终未开口。他多么希望像个傻孩子一样痛快地哭一场,但喉咙哽住了。嘴唇又干又裂,好像几天都没喝水似的。

他感受到父亲向他投过来的目光,于是赶忙朝窗外看去。维也纳就要到了,而他的痛苦在不断地加剧。他想走到车厢的过道去,以减缓这种令人窒息的痛苦,但他同时意识到无法躲避老人的目光,也无法摆脱这个不幸的消息。他强打精神,说:“我一定去看他!”

“你好像不适应坐火车。” 父亲关切地说道。

“是的,爸爸!”

带着一种难以名状、难以理解的痛苦,卡尔·约瑟夫驱车去了旅馆。这种痛苦好似一条毒蛇一样正在吞噬着他。他吃力地说了一声:“对不起,爸爸!”然后便锁上房门打开行李箱,取出书包,里面放着几封斯拉曼太太的来信。这些信还完好无损地装在信封里,信封上的地址是:霍恩奈斯-摩拉维亚,邮局候领。如天空般湛蓝的信纸还散发着几缕木樨草香水的气味,秀丽的黑字母好似一排整齐的燕子在秩序井然地飞翔。啊,这是死去的斯拉曼太太用那双纤细的手写给他的信啊!对于卡尔·约瑟夫来说,它们似乎是预告她突然死亡的信差,是来自天堂的预期问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