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第4/7页)

“她还活着吗?”卡尔·约瑟夫很有礼貌地问道,似乎是要为父亲失去的岁月寻找一个寄托。

“但愿她还活着!在我那个年代,你要知道,人们不兴多愁善感。我告别了那个姑娘,也告别了许多朋友……”

他突然停了下来。一个陌生人站到他们的桌旁。这个人戴着一顶软毡帽,打着很松的领带,穿着一件宽大的旧灰色西装,浓密的长发一直披到后颈上,满是灰尘的宽脸上胡子拉碴,一看就知道这个人十有八九是个画家,一副极具夸张色彩的艺术家的典型形象,显得很不真实,好像是从旧画报上走出来的人物。这个陌生人把皮包往桌上一放,看样子是想兜售他的画作,但态度有些傲慢,是贫穷和理想使他游离在现实与超然之间。

“啊,是莫泽吗?”冯·特罗塔老爷说。

画家慢慢撑开那沉重的眼睑,露出明亮的大眼睛,盯了地方官几秒钟,然后伸出一只手说:“特罗塔!”

他随即装模作样地将皮包一摔,摔得桌上的酒杯叮当响,连着大叫三声:“该死的!该死的!该死的!”

他得意扬扬地瞟向邻桌,似乎在期待人们的喝彩。他坐下来,摘下软毡帽,扔到椅子附近的沙堆上,而后一边说“都是一些脏东西”,一边抬起肘把皮包从桌子上推开。接着凑到少尉跟前,皱皱眉,又将身子靠回去,说:“这位,地方官大人,想必是令公子吧?”

“这位是我年轻时的朋友,莫泽教授!”地方官介绍说。

“该死的,真想不到是您啊,地方官大人!”莫泽重复道。这时,他抓住一个侍应生的燕尾服,站起来,很神秘地耳语了一声叫他拿酒来,又坐下去,眼睛盯着侍应生送酒来的方向。终于,侍应生给他端来了半杯斯里洛维茨清酒。他把酒杯凑到鼻子前晃了几下,手臂猛一使劲,好像准备要一口吞下这半杯酒似的。实际上他只呷了一小口酒,而后伸出舌尖把沾在唇上的酒舔掉。

“你来这儿都已经两个星期了,居然没来看我!”他摆出一副高人一等的严厉架势开口说道。

“亲爱的莫泽先生,”冯·特罗塔老爷说,“我是昨天来的,明天就要回去了。”

画家盯着地方官的脸看了很久,然后又举起杯子,像喝水似的咕咚咕咚地把酒喝完了。他想把杯子放回去,但怎么也不能把杯子放进杯碟中,不得不叫卡尔·特罗塔从他手里拿过去把杯子放好。

“谢谢!”画家说。他伸出食指指着少尉说:“跟索尔费里诺英雄简直太像了!只是文静了些,鼻梁没那么高,嘴唇也薄一些!不过,日后可能会有变化……”

“莫泽教授为你祖父画过肖像!”冯·特罗塔老爷解释说。

卡尔·约瑟夫看看父亲,又看看画家,脑海里浮现出父亲的书房天花板下那幅模糊的肖像画。他祖父和这位教授的关系简直不可思议,父亲与莫泽的亲近使他感到愕然。这个陌生人把脏兮兮的大手亲密地放在地方官的条纹裤子上,父亲将大腿缓缓地往后移,以防裤子被弄脏。老人家像往常一样端坐在这里,把身子往后微微一靠,以躲避朝他胸前和面部袭来的酒味。对眼前所发生的这一切,他只是笑笑,听之任之。

“你该好好打扮打扮,”画家说,“你怎么弄得这么寒碜!令尊大人可不是这个模样。”

地方官捋捋自己的连鬓胡子,笑笑不语。

“是的,老特罗塔多了不起啊!”画家又开口说。

“结账!”地方官突然低声说,“请你原谅,莫泽,我们有个约会。”

画家坐着没动。父子俩走了。

地方官挽起儿子的手臂。卡尔·约瑟夫从来没有想到父亲的手臂是这么干瘦。父亲的一只戴着深灰色羔羊皮手套的手正微微蜷缩着,亲切地放在他蓝色制服的袖子上。这只干瘪的手经常被硬邦邦的袖口擦得沙沙响;这只愤怒的手只要随便翻翻文件,就能给人以劝解和警告;这只果断的手只要把抽屉往里一推,把钥匙一转,人们就会以为抽屉永远地被锁上了。如果有什么事不合它主人的意,这只不耐烦的手就会在桌子边上击鼓似的敲打个不停;如果屋里发生了什么不愉快的事,这只生气的手就会去敲打窗玻璃;如果有人把东西忘在家里,这只手就会伸出干瘦的食指;这只冷峻的手会握成拳头,但这只拳头从来都没有伸向其他人;这只轻柔的手会碰碰前额,小心地摘下夹鼻眼镜,再轻轻地握住酒杯;这只悠闲的手会打开烟盒,把弗吉尼亚黑雪茄准确地送到嘴边。这就是父亲的左手,他早已熟悉的左手。可是他仿佛直到现在才认识这只手,一只父辈的手啊!卡尔·约瑟夫真想把这只手紧紧地贴在胸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