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第6/9页)
特罗塔少尉坐在父亲身边睡着了。他那苍白的脸几乎是平枕在软垫靠背上。风从敞开着的车窗外吹进来,轻抚他的面庞。路灯不时照亮这张面孔。这时,坐在对面的科伊尼基看着少尉那两片半闭半合的毫无血色的嘴唇和他那坚硬而干瘪的高鼻子。
“他睡得很熟!”他对地方官说。科伊尼基似乎是少尉的另一个父亲。
在夜风的吹拂下,地方官酒醒了。但一种难以名状的恐惧感仍然揪着他的心。他看见那个世界在毁灭,那是他的世界呀!科伊尼基坐在他的对面,他显然是个活生生的人,他的膝盖有时甚至会碰到地方官的胫骨。尽管如此,地方官还是感到害怕。他随身携带的那支旧左轮手枪就揣在后裤袋里。有什么必要带枪呢?他在这个边陲地区并没有看见什么熊和狼之类的野兽!他看到的只是这个世界的沉沦和毁灭。
马车停在那个拱形木头门前面。赶车人甩了个响鞭。两扇门都打开了。白马稳重而徐缓地走上了那个小斜坡。黄色的灯光从所有的窗口倾泻出来,照在路面的石子和两边的草坪上。歌声婉转,琴声悠扬。毫无疑问,这里正在举行“盛宴”。
晚餐已经用过了。仆人们拿着各种颜色的大烧酒瓶串来串去。客人们有的在跳舞;有的在喝酒;有的在玩牌;还有一个人在发表演说,但没有听众。有几个人踉踉跄跄地走过大厅,还有一些人躲在角落里睡觉,身着黑制服的龙骑兵军官正搂着身着蓝制服的狙击营军官跳舞。科伊尼基让仆人在“新堡”的各个房间里都点上了蜡烛。一支支雪白的和蜡黄的粗蜡烛立在硕大的银烛台上。这些银烛台,有的放在墙上的石头搁板上;有的放在墙壁凸出来的地方;有的举在仆人们的手上,这些仆人每半个小时换一次岗。有时,夜风从敞开的窗户吹进来,烛尖上的火焰便晃动起来。每当钢琴稍作停息时,就可以听见夜莺啼啭,蟋蟀低吟,如果侧耳细听,还能听到烛泪缓缓地滴落在银烛台上的声音。
地方官在焦急地寻找儿子。一种难以言状的恐惧感驱使这位老人穿过一个个房间。他的儿子—他在哪里?他既不在跳舞的人群中,也不在那些踉踉跄跄的醉汉中间;既不在玩牌的赌徒中间,也不在那些循规蹈矩的、三三两两聚在角落里聊天的中年男子中间。
少尉孤零零地坐在一个僻静的房间里,一个宽颈酒瓶立在他脚跟前,瓶里的酒已经足足喝了一半。在这位烂醉如泥的酗酒者旁边,这个酒瓶显得十分突兀,几乎要把他吞没。
地方官站到少尉跟前,狭长的皮靴尖头碰到了那个酒瓶。儿子好像看见两个乃至更多的父亲站在他面前,而且越来越多,每秒钟都在增多。他感到他们正在威胁着他。他觉得要在众多的父亲面前站起来并向他们表示尊敬是没有意义的,因为他只应该向他们中的一位表示尊敬。是的,这毫无意义,因此他并没有站起来,而是依然保持着那种奇怪的姿势。这就是说:他坐不像坐,躺不像躺,蹲不像蹲。
地方官的身子没有动,但他的大脑却在飞快地运转着,上千件往事一下子涌进了他的脑海。比如说,他看见这位军校学生卡尔·约瑟夫在那些夏日的星期天坐在他的书房里,洁白的手套和黑色的便帽放在他的膝盖上,用响亮的声音和顺从天真的目光回答他的每一个问题。地方官还看见这位新任命的骑兵少尉走进同一间书房,蓝色的制服,金色的头发,红扑扑的脸。可是,这位年轻人为什么现在却与冯·特罗塔老爷疏远了呢?为什么眼前这个与他疏远隔阂、喝得烂醉如泥的狙击兵少尉会让他感到如此痛心呢?为什么他会如此痛心呢?
特罗塔少尉纹丝不动。虽然他还能想起他的父亲刚刚才来到这里,虽然他还知道站在他面前的不只是一个父亲,而是多个父亲,可是,他就是不明白他的父亲为什么刚好今天到这里来,也不明白他的父亲为什么一下子增加了那么多,更不明白他本人为什么就是站不起身。
几个星期以前,特罗塔少尉就已经习惯了喝“180度”。这种酒不会往脑袋里蹿,如内行人所常说的那样,它“只往脚下跑”。首先,它会在胸腔里产生一种令人舒心的温热,血液在血管里快速地流动起来,恶心、呕吐的感觉很快消失,取而代之的是食欲。不管早晨是多么冷森森、阴沉沉,只要喝上一杯“180度”,那么你就会像在暖洋洋、乐呵呵的早晨那样,精神抖擞、兴高采烈地投入这一天的生活。
狙击兵经常在边界森林附近操练。操练的小憩之际,你常常会走进这儿的一家酒馆,和伙伴们吃点儿小吃,再喝上一杯“180度”。它滴溜溜地从喉咙里跑进去,犹如一团很快就会熄灭的火。这时,你食欲大增。回到军营后,换身衣服,马上又去车站餐厅吃中饭。尽管你走了很远的路,但你并没有觉得饿。这时,再喝上一杯“180度”,吃完饭,马上睡意蒙眬。于是,就喝一杯黑咖啡,而后再喝一杯“180度”。总而言之,在这样极端无聊的日子里他们没有一天不喝“180度”。它随点随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