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第7/9页)
酒,多么神奇啊,它使生活变得轻松,日子过得奇快!这就是边界的奇迹!对于清醒者,生活艰难,日子难熬。是啊,谁愿意保持清醒呢?特罗塔喝过酒之后就会把所有的伙伴、上级和下级看成很好的老朋友。这个小城使他感到亲切,仿佛这是他出生和成长的故乡。他会走进那些很小的杂货店。这些杂货店又窄又暗、弯弯曲曲,塞满了各种小商品,看上去像打洞的土拨鼠埋在集市的后墙里一样,但他乐于在这里为一些并非急用的东西讨价还价,诸如假珊瑚、便宜的镜子、肥皂、白杨木梳、编织的狗带等,这仅仅是因为他太喜欢听那些红头发商人的叫卖声。在这里不管遇到谁,他都笑嘻嘻的。无论是扎着花头巾、胳膊下夹着韧皮大篮子的农妇,还是打扮得漂漂亮亮的犹太女郎,或者是行政公署的官员,抑或是当地中学的教师,他都会笑脸相迎。一条宽广的、亲和的、友善的激流流遍了这座小城。所有的人看到这位少尉都热情地表示问候。什么为难的事也没有。在军务上,里里外外都没有什么为难的事。一切都处理得很顺手、很利索。
他们懂奥努弗里耶的语言。他偶尔走到附近的某个村庄向农民们问路时,他们说的是一种陌生的语言。他懂他们的话。他从不骑马,常常把马借给这个或那个同伴军官:借给那些能珍惜、欣赏这匹马的好骑手。
一句话,他很满意这里的生活。
然而,特罗塔却没有觉察到他的步子已经不稳了,他的上衣有污迹,他的裤子上没有熨痕,他的衬衣上的纽扣掉了。他的肤色在晚上是蜡黄的,在早晨是灰白色。他的目光空洞、四处游离。他不赌博,只有这一点使楚克劳尔少校感到安慰。在每个人的生命历程中,都有一段时间必须喝酒。这个倒不必担心,因为这段时间会过去的!烧酒并不贵,大多数人是毁在负债上。特罗塔工作干得并不比别人差。与别人不同的是,他没干任何丑事。恰恰相反,他越是喝酒,脾气越好。有朝一日,他会结婚的,会清醒过来,也会变得明智的!少校暗自思忖道。他在军部高层有朋友,他将会平步青云,只要他愿意,他肯定会进入总参谋部的。
冯·特罗塔老爷小心翼翼地走到儿子身边的沙发上坐了下来,他在寻思一句恰当的话。他不习惯与醉酒的人说话。
“你应该小心,”考虑了很久之后他说道,“别喝太多烧酒。比如我吧,只是在应酬时才喝酒,而且总是适可而止。”
少尉费了好大的劲,想改变半坐半蹲的无礼姿势,将身子坐正,但无济于事。他盯着身旁的这位老人:谢天谢地,他现在看到的是一个人,此人就坐在沙发狭窄的边上,两只手撑在膝盖上。
他问道:“你刚才说什么,爸爸?”
“你应该小心,别喝太多烧酒!”地方官又说了一遍。
“为什么?”少尉问道。
“你在问什么?”冯·特罗塔老爷说。
他的心稍稍宽慰了一些,因为儿子此时头脑清醒了,至少可以听懂他的话。“这烧酒会毁了你的,你还记得莫泽吗?”
“莫泽,莫泽,”卡尔·约瑟夫说,“当然记得!不过,他做得非常对,我记得他,他给祖父画过像!”
“你忘了?”冯·特罗塔老爷低声地说。
“我没有忘,”少尉回答道,“我一直想着那幅画。我无法忘怀那幅画。那些死者呀!那些死者呀,我怎么可能忘记呢?父亲,我永远不会忘记他们!父亲!”
儿子的话让冯·特罗塔老爷感到一头雾水:他究竟在说些什么呢?他能感觉到他说出来的不全是醉酒后的胡言乱语。他感觉到儿子是在向他呼救,而他却束手无策。他来到这个边陲地区是想为自己找到一点心里的慰藉,因为在这个世界上他感到十分孤独。而这个世界自己也正在走向毁灭!亚克斯已经躺在坟墓里。冯·特罗塔老爷感到极为孤独,他想再看看儿子。他的儿子同样很孤独。也许因为他年轻,所以更能了解这个世界的衰落。过去,这个世界看起来多么简单,地方官思忖道。过去你对任何一个事情都有一个明确的态度。儿子回家度假,你就考考他;儿子当了少尉,你就向他表示祝贺;儿子写来了表达孝心的信—总是那么寥寥几笔—你便也寥寥几笔回了信。但是,当儿子喝醉酒时,当儿子喊“父亲”时,当儿子嘴里喊出“父亲”时,你该怎么办呢?
冯·特罗塔老爷就这样沉浸在悲哀而迷惘的思绪中。
科伊尼基走了进来,地方官出乎意料地急切地站起身来。
“这儿有你的一份电报!”科伊尼基说,“是旅馆的侍应生送来的。”这是一份公务电报,意思是召冯·特罗塔老爷回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