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七章(第3/8页)
少尉打开通往过道的门。“今天你不能回布尔德拉斯基村!我不出门!”
“是,少尉先生!”奥努弗里耶像一条深蓝色的线条笔直地站在白色的过道里,向他行军礼。
“你留在这儿!”特罗塔重复道,他以为奥努弗里耶没听懂他的话。但是,奥努弗里耶只是重复一遍:“是,少尉先生!”似乎是为了证明已经完全听懂了少尉的话,他走下楼,拿上来一瓶“180度”。
特罗塔沉醉酒中。光秃秃的房间变得亲切了一些。一只光溜溜的电灯泡吊在缠得乱七八糟的电线上,灯光洒在光滑的褐色桌面上,散发出柔和的光亮。夜蛾绕着灯泡乱舞,灯泡在夜风中飘来荡去。特罗塔的失望也渐渐地变成了甜蜜的痛苦。他内心愁肠百结。今天是个极度悲伤的日子,而少尉则是一切悲伤的焦点。今夜,青蛙是为他而哀鸣,连痛苦的蟋蟀也在为他悲号。也是为了他,这春之夜才会充满了如此甜蜜而温柔的痛苦,星星也才会如此高高地挂在天空,遥不可及;仅仅只是为了他,那闪烁的星星才会空怀渴望。人世间无涯的痛苦完全是特罗塔无限的悲哀。他忍受的痛苦即是宇宙的苦难。在深蓝色的天际后面,上帝正以同情的目光俯视着他。
特罗塔又一次打开衣柜,那里吊着已经永远死去的自由的特罗塔。旁边是已故的朋友马克斯·德曼特大夫那闪闪发光的马刀。箱子里放着老亚克斯的纪念品,是坚硬如石的树根。它的旁边放着已故斯拉曼太太的信件。窗台上搁着三四封尚未拆阅的父亲的来信,说不定他早就已经死了。啊!特罗塔不仅是个悲伤的人,不幸的人,还是一个邪恶的人,一个邪恶透顶的人!他回到桌旁,又给自己斟了一杯酒,一饮而尽。
门外的过道里,奥努弗里耶用口琴吹起了一首新的曲子,那是大家熟悉的那支歌:《噢,我们的皇帝……》。他只知道开头的几句乌克兰语。他没能学会当地语言。他不仅是个彻头彻尾的邪恶的人,而且还是个十足的傻瓜、笨蛋。总而言之,他的一生就是一个失败!他的胸腔收缩起来,泪水已经涌到喉咙口,马上就要冲到眼睛里去。为了疏通泪腺,他又喝了一杯酒。它们终于冲出了他的眼眶。他把手臂放在桌上,把头搁在臂膊上,伤心地抽泣起来。他哭了大概一刻钟的时间。他没有听见奥努弗里耶的口琴声停了,也没有听见有人敲门的声音。直到门被打开,他才抬起头。来人是卡普图拉克。
他抑制住泪水,厉声问道:“您怎么到这里来了?”
卡普图拉克手上拿着帽子,站在门边,他只高出门把手一丁点儿,土黄色的脸上挂着微笑。他身穿灰色衣服,脚穿灰色的亚麻布鞋,鞋帮上沾满了春天乡村公路上灰亮的污泥。在他极小的脑壳上清清楚楚地围着一圈卷发。“晚上好!”他一边说,一边微笑着鞠躬。映在那道白门上的影子也同时迅速地往上一蹿,马上又消逝了。
“我的勤务兵在哪里?”特罗塔问,“您来这里干什么?”
“你今天没去维也纳嘛!”卡普图拉克说。
“我永远不会再去维也纳!”特罗塔说。
“这个星期不需要钱咯!”卡普图拉克说,“今天我一直在等您。我想了解一下情况。我刚刚到耶德里策克先生那里去过,他不在家!”
“他不在家!”特罗塔淡然地重复了一遍。
“对,”卡普图拉克说,“他不在家,他出事了!”
特罗塔清楚地听见对方说耶德里策克上尉出了事,但他没有去追问原因。首先,他并不好奇,他今天没有好奇心;其次,他好似遇到了一大堆伤心事,太多了,他没有心情去关心他人的事;再次,他根本没有兴致去听卡普图拉克的唠叨。卡普图拉克的到来让他感到十分恼火,但他没有力气去采取什么行动来对付这个小矮个子男人。一个非常模糊的记忆一直在他的脑海里打转:他欠这位来访者六千克朗,一个苦涩的记忆。他竭力想把这个记忆给挤出脑海,试图暗暗地说服自己相信这笔钱与这位来访者毫不相干。那是两个不同的人:一个,我欠了他的债,他不在这儿;另一个,他正在这个房子里,他只不过是想讲一点有关耶德里策克的无关紧要的事情。少尉凝视着卡普图拉克。有一会儿,他似乎觉得他的客人融化成一些模糊不清的灰色斑点。特罗塔等啊等啊,一直等到这些模糊不清的斑点组合成了清晰的图像。特罗塔费尽气力去辨认这个清晰的图像,因为稍有疏忽,这个灰色的小矮人马上又会融化成模糊不清的灰色斑点,最后彻底化为无形,在他的眼前消失。卡普图拉克好像知道少尉没看清他的面孔,于是向他走近了一步,并大声重复了一遍:“上尉出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