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七章(第4/8页)
“噢,他到底出什么事了?”特罗塔迷迷糊糊地问道,好像在睡梦中没醒过来似的。
卡普图拉克又朝桌子旁走近一步,和少尉低声喃语起来,还把双手捂在嘴前,低声喃语变成了一种沙沙声。“他被抓起来,送走了。怀疑他从事间谍活动。”
听到这句话,少尉突然直起身子。他站起身,双手按在桌子上。他的两条腿几乎已经失去知觉。他觉得他整个身子的重量都压在双手上。他几乎要把双手按进桌子里面。
“我不想从你这里听到任何这方面的事情,”少尉说,“你给我出去!”
“啊哈,啊哈,不可能,不可能!”卡普图拉克说。他现在就站在特罗塔身旁,离桌子很近。像是要做一件不光彩的事似的,他低下头,说:“您得付一笔期款给我!”
“明天!”特罗塔说。
“明天!”卡普图拉克重复道,“明天说不定都拿不到了!每天都会有意外的事情发生。我在上尉身上已经损失了一笔钱。谁知道还能不能再见到他,您是他的朋友!”
“您说什么?”特罗塔问道。他把按在桌上的手举了起来。突然间他的两条腿恢复了知觉,站得稳稳当当的。他猛然意识到卡普图拉克讲了一件非常可怕但又非常真实的事。这件事之所以那么可怕恰恰在于它的真实性。少尉又想起了这一生中唯一让他人产生恐惧的时刻。他希望自己能像那回一样,带着马刀、手枪,全副武装地站在全排队伍前面。此刻,这个灰色的小矮个子比上次那几百个罢工工人要危险得多。特罗塔努力地用莫名的愤怒来掩盖他的束手无策。他攥起了拳头。他从来没有这样做过,他从不认为自己有震慑力,充其量只不过是装出能震慑他人的样子。他的前额凸出了一条青筋,满脸通红,眼睛充血,放出一团怒火,他的样子让人看了害怕。
卡普图拉克直往后退。
“您说什么?”少尉又问了一遍。
“没说什么。”卡普图拉克说。
“把您刚才的话再说一遍!”特罗塔命令道。
“没说什么!”卡普图拉克回答说。
转眼间,小矮个子又融化成模糊不清的灰色斑点。少尉非常恐惧,害怕这个小矮个子有一种魔力,能一会儿变成碎块,一会儿又将这些碎块组成一个完整的身躯。一种欲念,一种难以抵抗的欲念在少尉心中生根、发芽:了解一下卡普图拉克这个人是由什么物质组成的。这种欲念和一个科学家不可抑制的激情相似。在他背后那张床的侧柱上挂着一把马刀,那是他的武器,是维护他的军队和他个人荣誉的武器,值得注意的是此刻它变成了一种神器,可以用来揭露这个恶魔的本质。他感觉到了身后闪闪发光的马刀释放出的磁石般的吸引力。就是在它的吸引之下,少尉往后跳了一大步,眼睛注视着一会儿融化成无形,一会儿又组合成人形的卡普图拉克,左手抓过那件武器,右手以闪电般的速度拔刀。卡普图拉克吓得一步跳到门口,帽子从手上脱落,掉在他的灰色亚麻布鞋前面。特罗塔握着明晃晃的马刀,追到卡普图拉克跟前。少尉根本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他把刀尖对着这个灰色幽灵的胸脯,他比画钢刀的长度,揣测来自对方衣服和身体的阻力。少尉这才松了一口气,因为他终于确定卡普图拉克是个人—不过,少尉还是不能放下刀。
那只不过是一眨眼的工夫,然而就在这一眨眼,特罗塔少尉听到了、看到了、闻到了这世界上所有的生命:夜间的声息、天上的星星、摇曳的烛光、房间的物件、他自己的躯体—他仿佛觉得他的躯体并不附在他身上,而是站在他面前—围着灯火乱舞的蚊子、沼泽地飘过来的潮湿雾气以及冰凉的夜风。卡普图拉克突然张开双臂,两只瘦小的手死死地抓住左右两边门框。他那个围了一圈灰色卷发的秃脑袋垂到了肩膀上。同时,他把一只脚放到另一只脚前面,将两只可笑的灰色布鞋扭成了一个结。在他身后,也就是那道白门上,突然显出一个十字架的黑影,它在特罗塔鼓出的眼睛前不停地晃动着。
特罗塔的手开始发抖,松开了马刀的把柄。它轻轻地晃了几下掉到地上,发出轻微的碰撞声。这时,卡普图拉克的双臂也垂下来了,他的头从肩上滑到胸前。他眼睛闭着,他的嘴唇乃至整个身躯都直打战。屋里很静,只能听见蚊子围着灯光飞鸣的嗡嗡声,近处一只狗的吠叫声,还有远处沼泽地传来的蛙声和蟋蟀的鸣叫。
特罗塔少尉晃动着身子,并转过脸来。“您坐!”他指着房间里唯一的一张椅子。
“好的,”卡普图拉克说,“我还真想坐一会儿!”
他轻快地朝桌子边走去,如此轻快—这神情使特罗塔觉得好像什么事都没发生。卡普图拉克的脚尖触到了地上的那把刀。他弯下身子把它捡了起来。仿佛有责任维持室内的整洁似的,他举起一只手,用其中的两个手指夹着那把光溜溜的马刀走到桌子跟前,桌上放着刀鞘。他没朝少尉看一眼,只顾把刀放入刀鞘,再把它挂到床柱上。接着,他绕过桌子,在特罗塔对面坐了下来。直到这个时候他才抬眼望着还站着的特罗塔。“我只待一会儿,”他说,“我得平复一下心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