活骷髅(第2/6页)
“天啊,露凯丽娅,”我终于说出话来,“你这是怎么啦?”
“真是天降灾难呀!您可别嫌弃我,老爷,不要因为我的不幸厌恶我,请您坐到这个小木桶上,离我近些,不然您听不清我的话……瞧,我说话多么没有力气呀!……哦,我见到您多么高兴呀!您这是怎么到阿列克谢耶夫村来了?”
露凯丽娅说话声音又轻又微弱,但是没有停顿。
“是猎手叶尔莫莱带我到这儿来的。你还是对我讲讲……”
“讲讲我的灾难吗?好吧,老爷。我这事已经很久了,有六七年了。那时候我刚刚许配给瓦西里·波里亚科夫——您可记得,就是那个长得很匀称、鬈发、给老夫人管餐室的?不过,您那时已经不在乡下,到莫斯科去念书了。我和瓦西里爱得很深,我一刻也忘不了他,到春天却出了事儿。有一天夜里……已经离天亮不远了……可是我睡不着:夜莺在花园里唱得那么美妙动听!……我忍不住,就起身走到台阶上去听夜莺唱歌。夜莺唱呀,唱呀……忽然我好像听到有人叫我,好像是瓦西里的声音,那声音轻轻的:‘亲爱的露凯丽娅!……’我朝旁边一看,大概是因为没有完全清醒,一脚踩空了,就从台阶上跌下去,扑通一声跌到地上!当时似乎跌得不怎么厉害,所以我很快就爬起来,回到自己房间里。只是我身体里面,肚子里,好像有什么东西断了……让我歇一口气……请等一会儿……老爷。”
露凯丽娅不说了,我惊愕地望着她。特别使我惊愕的是,她在讲自己的往事的时候,几乎是愉快的,不叹息也不呻吟,一点也不是诉苦和恳求人同情。
“自从出了那件事以后,”露凯丽娅继续说下去,“我就渐渐消瘦,渐渐衰弱了;浑身发了黑;走路渐渐困难了,到后来两条腿就完全不中用了;不能站,也不能坐,只能天天躺着。不想吃,也不想喝,身子越来越坏。老夫人心肠好,又给我请医生,又送我去医院。可是我的病一点也不见好。甚至没有一个医生说得出我害的是什么病。医生什么办法没给我用过呀:用烙铁烫我的背,把我放在冰块堆里……全没有用。到末了我的身子完全僵了……那些先生们就断定,我的病没办法治了。而在主人家里是不能收留残疾人的……所以就把我送到这里来了,因为这里有我的亲戚。这不是,我就这样活着。”
露凯丽娅又不说话了,并且又使劲要笑。
“你这种状况实在太可怕了!”我叫起来……再不知道说什么好,就问道:“瓦西里·波里亚科夫怎么样啦?”这话问得很蠢。
露凯丽娅把眼睛微微往旁边转了转。
“波里亚科夫怎么样吗?他悲伤了一阵子,过了一阵子,就娶了另外一个姑娘,格林村的一个姑娘。您知道格林村吗?离我们这儿不远。那姑娘叫阿格拉菲娜。他是很爱我的,可是到底还年轻呀,总不能一辈子独身。我怎么还能做他的妻子呢?而且他找的妻子也很好,很善良,他们已经有了孩子。他在邻近一户人家当管家——是老夫人给他身份证,放他出去的。托上帝的福,他现在过得很好。”
“你就这样一直躺着吗?”我又问。
“我就这样躺着,老爷,已经有六年多了。夏天就躺在这个小棚子里;等天冷起来,就把我抬到澡堂的更衣室里,我就躺在那儿。”
“谁服侍你?谁照料你呢?”
“这里也有一些好心人,不是没有人管我。再说,我也不需要很多照顾。吃东西,几乎不吃什么;至于水,这不是,杯子里是有的,总是有水准备着,而且是清洁的泉水。我自己能拿到杯子,因为我有一只手还能活动。哦,这里还有一个小姑娘,是一个孤儿,时常来看看我,真该感谢她。刚才她就来过……您没有碰见她吗?一个挺好看的、白白的小姑娘。她常常给我送花来,我太喜欢了,太喜欢花了。我们园子里没有花——过去是有的,可是现在没有了。不过野花也很好,比家花还香呢。就比如这铃兰花……这香味多么好闻呀!”
“我可怜的露凯丽娅,你不寂寞吗,不难受吗?”
“有什么办法呢?不瞒您说,起初是很苦恼的,可是后来就习惯了,忍受下来了,也就没什么了。有些人比我还糟呢。”
“这话怎么说?”
“有的人连安身的地方都没有呢!有的人还是瞎子或者聋子!可是我,托上帝的福,眼力很好,而且什么都能听得见。田鼠在地下挖洞,我都听得见。不管什么气味,哪怕是一点点儿气味,我都闻得出!田野里的荞麦一开花,或者园子里的椴树一开花,用不着谁告诉我,我第一个先闻到。只要有一点点风从那地方吹来就行。还有什么要怨恨上帝呢?世上不如我的人多着呢。再比如说:有的健康的人很容易犯罪,可是犯罪离我远远的呢。前几天神甫阿列克塞来给我授圣餐,他就说:‘你没有什么可忏悔的,你这种状况还会犯罪吗?’可是我回答他说:‘要是思想上犯罪呢,神甫?’‘哦,’他说着,笑了,‘这种罪过算不了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