活骷髅(第3/6页)

“不过,可以说,我连思想上的罪过也不怎么犯了,”露凯丽娅继续说下去,“因为我已经养成习惯:不去想,尤其不去想过去的事。这样时间就过得快些。”

说实话,我感到十分惊讶。

“露凯丽娅,你总是冷清清一个人,你怎么能不让你的脑子里想什么呢?是不是你一直在睡觉呢?”

“才不是呢,老爷!我不是总能睡得着的。虽然我身上不是十分疼痛,可是肚子里还是酸痛,骨头里也酸痛,不能好好地睡觉。不行呀……只能这样一直躺着,躺着,什么也不想,觉得我活着,在呼吸——这就行了。我就看看、听听。蜜蜂在蜂巢里又嘤嘤又嗡嗡;鸽子落到屋顶上,咕咕叫起来;有时一只母鸡带着一群小鸡来啄面包屑;要么飞来一只麻雀或者一只蝴蝶——我都觉得很开心。前年还有燕子在那个屋角上做窝儿,孵出了小燕儿,那情景才好看哩!一只燕子飞进来,落到窝儿上,喂过小燕儿,就飞出去。一转眼,另一只燕子又飞进来接班了。有时燕子不飞进来,只是从开着的门前飞过,那些小燕儿立刻就吱吱喳喳直叫,而且张大了嘴巴……到第二年我还等燕子来,可是听说,此地有一个猎人开枪把燕子打死了。怎么这样贪心呀?一只燕子比甲虫大不了多少……你们这些打猎的先生多么狠心呀!”

“我是不打燕子的。”我连忙说。

“有一次,”露凯丽娅又说起来,“才好笑哩!一只兔子跑进来了,真的!也许是有狗在后面追,它就一直跑进门来了!……那兔子就蹲在我跟前,而且一直蹲了很久,一个劲儿耸动鼻子,翘胡子,活像一位军官!而且不住地朝我望着。就是说,它知道我是不会害它的。最后,它站起来,两蹦三蹦蹦到门口,在门口回头看了看,就一溜烟跑掉了!多么好笑呀!”

露凯丽娅抬眼看了看我……那意思是问:不是很有趣吗?我为了满足她的愿望,就笑了笑。她咬了咬干燥的嘴唇。

“嗯,到了冬天,我当然不怎么舒服,因为太暗了;点蜡烛有点儿可惜,况且点了有什么用呀?我虽然识字,而且一向喜欢看书,可是看什么书呀?这儿什么书也没有,就是有书,我怎么能拿着看呢?神甫阿列克塞为了给我解闷儿,有一次拿了一本历书来,可是他看到没有用处,就又拿走了。不过,黑暗是黑暗,还是能听到一些什么:有蟋蟀叫了,或者老鼠在什么地方挖刨起来。这就好了,可以不想了!”

“要不然我就念念祈祷词,”露凯丽娅多少休息了一下,又说下去,“不过我知道的祈祷词不多。而且,何必打扰上帝呢?我能向上帝要求什么呢?我需要什么,上帝比我更清楚。他送给我十字架,就说明他是爱我的。我们就应该明白这一点。我一念《我们的主》、《圣母颂》、《赞美一切受难者》,就又安安静静地躺着,什么也不想了。也就没有什么了!”

过了有两三分钟。我也没有说话,坐在当座位的小木桶上一动也没动。躺在我面前这个不幸的活人那种残酷的、石头般的僵化也传染了我:我好像也僵住了。

“你听我说,露凯丽娅,”终于我开口说,“你听我说,我给你出个主意。我派人把你送到医院里,送到城里一家很好的医院去,你愿意吗?也许你的病还能治好,谁知道呢?反正你总不能一个人……”

露凯丽娅微微动了动眉毛。

“哎呀,不必了,老爷,”她用忧虑的口气小声说,“不要送我去医院,不要动我。我到了医院里只会更痛苦。我的病到哪儿也治不好!……有一回一位医生来到这里,想给我检查检查。我请求他:‘看在基督面上,不要打扰我吧。’他哪里听呀!就把我翻来翻去,把我的胳膊和腿又揉搓又弯曲。他说:‘我这是做科学研究,我是学者,是有职务的人,就是干这种事的!你不能不让我做研究,我因为做研究是得过勋章的,而且我就是为你们这些糊涂蛋效力。’他把我折腾来折腾去,折腾了一阵子,对我说了说我的病名——那病名很难懂——说过就走了。他走后整整有一个星期,我浑身的骨头都酸痛。您说,我是一个人,总是一个人。不,并不总是这样。常常有人到我这儿来。我安安静静,不妨碍什么人。有些农家姑娘来了,就聊一聊。有朝圣的香客来了,会说说耶路撒冷,说说基辅,说说圣城的事儿。而且我就是一个人也不觉得可怕。甚至还好些呢,真的!……老爷,请不要动我,不要送我去医院吧……谢谢您吧,您是一个好心人,只是请您不要动我,我的好老爷。”

“好吧,那就随你,那就随你,露凯丽娅。不过,我这是为你好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