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冤家命定(第3/9页)

但是这也不奇怪,因为她从一开始就决心不谈她的苦难经历。作为一个独立生活的年轻姑娘,决心是她的优点。要不然她怎么能独立生活下来?她在英国的第一个寄父是丹尼尔大叔,她有许多原因无法忍受他,但千条万条,其中主要一条就是,每逢有人进了他家的门,他迟早总要开始介绍艾米在战时的种种遭遇。还有伦敦北面那所学校的年轻教师吉丁斯小姐,她在上历史课时总是要对这个犹太小孤女投以柔情的眼光。一天放学后,吉丁斯小姐带她到本地一家茶室吃柠檬冻蛋糕,向她问集中营的情况。艾米觉得不得不答复,因此当她证实了吉丁斯小姐以前听到过而总是不能完全相信的故事时,吉丁斯小姐热泪就要夺眶而出。“可怕,”吉丁斯小姐说,“真可怕。”吉丁斯小姐像她自己历史课上的一个学生那样,徒劳无益地努力要想了解过去,这时艾米却一声不响地喝她的茶,吃她的美味可口的蛋糕。“为什么,”伤心的教师终于问,“几百年来大家都憎嫌你们犹太人?”艾米霍地站了起来。她吃了一惊。“别问我!”女孩说——“去问憎嫌我们的那些疯子!”从此以后,她就不再同吉丁斯小姐交朋友了——也不同任何向她提出他们根本无法理解的问题的人交朋友了。

她到英国几个月以后,就下定决心,要是她再从丹尼尔大叔嘴里听到一声哭丧的“贝尔森”,她就逃到南安普顿去,上一艘美国轮船,偷渡到美国去。她对纯种英国教员在学校里对她表示的啧啧同情也感到厌烦。有一天星期六,她在烫一件衬衫的时候,就拿起熨斗烙了胳膊。邻居们听到她的尖叫纷纷跑来,把她送到了医院急诊室。等到绷带解下来时,胳膊上原来烙的集中营囚犯号码已成了半个鸡蛋大小的一块紫色疤痕。

她的继父母只说这是一桩意外,但在这次意外事件后,丹尼尔大叔通知犹太人福利委员会。他的太太健康欠佳,他们无法再收留艾米在家。这个孤儿就被送到另一家——后来又到另一家。不管是谁问她,她都说她是在纳粹侵入前的那个星期与一批犹太学童一起从荷兰撤出来的。有时她甚至没有说这些学童是犹太人。抚养她的犹太家庭虽然对她的说谎感到不安,也只轻轻责备一声了事。但是她不能忍受他们因为奥斯威辛和贝尔森的缘故把援助的手搁在她的肩上。要是后来有人觉得她与众不同,那不是因为奥斯威辛和贝尔森的缘故,而是因为她在那以后使自己成了那个样子。

他们都是好心肠的照顾周到的人,他们尽力要使她明白,她在英国不再有危险了。“你一点也不用害怕,一点也不用担心,”他们向她保证说,“也不用觉得有什么抬不起头来的。”“我并没有觉得抬不起头来。问题就在这里。”“但是,有的年轻人要想隐瞒他们的犹太血统,问题就未必如此。”“也许别人不是如此,”她对他们说,“我可是如此。”

在《时代》杂志上发现了她父亲的相片后的一个星期六,她搭早班公共汽车到波士顿去,在一家接一家的外国书店中寻找一本《后楼》,但都没有找到。两星期后,她又坐三个小时的汽车到波士顿去,这次是到邮政总局去租一个信箱。她用现款付了租金,然后发了她手提包中带着的一封信,还有十五元钱的汇票,寄给阿姆斯特丹的联系出版社,要他们用十五元钱作为书款和邮费,能买几本就寄几本安妮·弗兰克写的《后楼》到美国马萨诸塞州波士顿市邮政信箱152号朝圣国际书店。

她在他的心目中已死了快四年了;她认为再死一两个月也没有什么大碍。奇怪的是她也没有感到太难过,只是晚上睡在床上的时候,她常常哭着要求宽恕她对她年已六十的完美无缺的父亲干了这么残酷的事。

她把订书的信发给阿姆斯特丹的出版社以后,几乎已有三个月了,有一天,是八月初的一个风和日暖的日子,有一只邮包太大了,在朝圣书店租的邮政信箱里放不下,等着她到波士顿去取。她身上穿着一条米色麻布裙子,一件新的白布衬衫,都是头一天晚上熨过的。她的头发梳成那年春天流行的垂肩式,也在头一天晚上洗过做过了。她的皮肤均匀地晒得黑黑的。她每天早上游泳一英里,每天下午打网球,总而言之,身体健康,精神饱满,完全是一个二十岁健美少女的样子。也许就是由于这个原因,邮局职员把邮包递给她时,她没有急着用牙齿咬断包扎的绳子,也没有马上晕倒在大理石地板上,而是走到公园里去——荷兰寄来的邮包在她的手里晃来晃去——一直走到她找到一条空板凳。她先坐在这条树荫下的板凳上,但后来又站起来走开去,另找一个阳光下的好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