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旅途(第15/18页)
不过,看来他活动的中心并不在这里,而是在前面的前线司令部里,更靠近作战的地方。这里只是他个人生活的场所,有一间不大的私人办公室和一张行军床。
由于这个原因这里才如此安静吧。这里好像是海滨温水浴场的走廊,地面上铺着软木和地毯,工作人员都穿着软底鞋走路。
车厢中间的这个地方,原来是餐室,铺着地毯。现在改成了办公室。屋里放着几张桌子。紧靠门坐着的一位年轻军官对日瓦戈说:“等一会儿。”这话说完,其他的人就认为自己不必再搭理日瓦戈医生了。这个军官漫不经心地朝哨兵点了下头,表示他可以走了。哨兵从走廊上过去时,枪托磕着金属横板,哐啷哐啷响个不停。
日瓦戈医生一进车厢,老远就看见了自己的证件。它们摆在最里边那张桌子的边上。那里坐着一个旧军官派头的年纪较大的校级军官。他是统计官,正仔细琢磨着军事地图,不时参阅一本手册,拿到近处核对,剪剪贴贴,嘴里还念念有词。他抬眼朝四周的窗子挨个地看了一圈,然后说:“今天天气可要热了。”仿佛这是他扫视全部窗子后得出的结论,好像每扇窗子外面的天气都各不相同。
一个技术兵正趴在地上维修出了故障的电线。当他爬到一位年轻军官的桌子跟前时,军官就站起身来让他。他邻桌是一个身穿草绿男军衣的女打字员,正费劲地修理出了毛病的打字机,滚筒斜出了槽,夹在筒架里不能动弹。那位年轻军官站在她凳子后面,居高临下地帮她检查机器的毛病。这时技术兵爬到了打字员跟前,也帮着从下边检修扳手、拨杆和传动装置。那个校官派头的军官也走过来帮他们。大家都围着打字机,忙个不停。
眼前的景象使日瓦戈医生悬着的心放了下来。如果他是一个要被处死的人,就难以设想这些十分清楚他命运的人,能当着他的面专心致志忙这类琐事。
“不过,谁知道他们怎么想呢。”他想道,“他们怎么这样泰然自若呢?旁边大炮在轰鸣,人们在厮杀,而他们却在预测今天的热度,不是战斗激烈的程度,而是天气炎热的程度。或许因为他们已经司空见惯了吧,所以对什么都无动于衷了。”
他呆在那里无事可做,便透过对面的窗子朝外面望去。
二十九
窗外,列车前面剩了最后一段铁路,直通拉兹维利火车站;车站就在拉兹维利近郊的山上,依稀可辨。
从路轨到车站之间,架着一条没刷油漆的木板天桥,中间有三个平台。从这里望去,这一段铁路线好像是旧机车的停放场。没有煤水车的旧机车,头顶上的烟囱活似大口杯子和靴筒,头对头地夹在破破烂烂的旧车厢堆里。
早上热气蒸腾,天空变得白蒙蒙一片。破旧机车的堆放场、市郊基地、铁轨上的破烂火车、生锈的屋顶和商店招牌,这一切构成了一幅荒凉的图画。
在莫斯科时,日瓦戈不曾留意城市里的商店招牌何其多,也不曾注意它们占去了建筑物很大的门面。这里的招牌却令他想起了这一点。招牌上的字一般都写得很大,从这里隔很远都可以看得清。招牌低压在歪歪斜斜的平房破窗户上,低矮的小房子被遮得几乎看不见,就像农村小孩戴着父亲的大帽子,连脑袋都套了进去。
这时晨雾已经完全消散。只是左边在遥远的东方,还有一些残雾,但也正往两旁飘动,像舞台上开启的帷幕。
离拉兹维利车站三里左右,在更高些的大山上坐落着一个大城市,是地区的或一省的首府。太阳光给城市抹上一层浅黄的色彩,远远望去显得线条粗疏。房屋层层叠叠,依山而造,很像廉价的民间版画上的圣阿托斯山或是苦行僧隐居的修道院。山顶中央矗立着一座大教堂。
“尤里亚京!”日瓦戈医生感到激动,“这是故去的安娜·伊万诺夫娜经常回忆的地方,也是护士拉拉·安季波娃常常提到的城市!我听她们说过不知多少次,自己却是第一次见到它,而且又是在这样的境遇中。”
这时,低头修打字机的军官把注意力移到了窗外。他们朝窗外转过脑袋。日瓦戈医生也朝那里望去。
车站天桥上,有人押送着几个俘虏或犯人,其中一个是头部受了伤的中学生。伤口已经包扎,纱布还渗出血来,他那汗流满面的黝黑脸庞上,涂抹得尽是血污。中学生走在被押人员的最后,旁边是两个红军战士。他之所以引人注目,不仅因为这叛逆者英俊的脸上透出一股刚毅之气,也不仅因为人们为他的年轻感到惋惜,主要是和两个押解兵之间不同寻常的关系,引起人们的好奇心。他们的举动同他们的身份很不相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