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部 回延津记 三(第5/6页)

“真是个好地方。”

老韩:

“经理说是好地方,我就想起一件事。”

老曹:

“啥事?”

老韩:

“我想给改心说个媒,让她嫁过来。”

老曹:

“嫁给谁?”

老韩:

“我也是四个闺女,要是有一个儿子,咱不结儿女亲家,让给谁去?只好说给别人。”

又对老曹说:

“不为说媒,为改心嫁过来,以后你来得就勤了。”

老曹笑了:

“好是好,就是远了些。”

没想到小温不赞成老曹的说法:

“如是好人家,值一百多里。”

又说:

“世上的人遍地都是,说得着的人千里难寻。”

老韩忙给小温倒了一杯酒:

“经理要这么说,您就给做个保山。”

小温笑了:

“你先说说是个啥人家。”

老韩:

“村里一个朋友,跟我最好,叫老牛,家里磨香油;改心嫁过来,不会受屈。”

又说:

“不是图他家东西,老牛家那孩子,难得稳当。”

又说:

“待会儿我把老牛和那孩子叫过来,经理相看相看。”

小温笑了:

“那倒不急。”

老曹和小温以为这事也就是说说,没想到老韩当了真。当晚散戏之后,老韩又摆上酒,将磨香油的老牛和他儿子牛书道叫过来,让老曹和小温相看。牛书道十七八岁,个头不高,大眼,有些怵生;小温问了他几句话,读过几年书,都去过哪里;小温问一句,他答一句;问完答完,牛书道说声“大爷叔叔们吃好”,就走了。孩子走了,老牛留下,大家又一起喝酒。老牛虽是一磨香油的,但能喝酒。小温本也能喝,但中午喝到日落西山,晚上听完戏又接着喝,几杯下去,就醉了。小温平日不苟言笑,喝醉了爱掉眼泪,爱摇着头说“不容易,真不容易”,和醒着是两个人。老曹知道小温有这个毛病,不以为意;老韩和老牛不知就里,见小温突然伤心落泪,一个劲儿说“不容易,真不容易”,也不知什么不容易,倒有些吃惊。

听完三天戏,老曹赶着胶皮轱辘大车,与小温回了襄垣县。路上老曹问:

“经理,那事咋样啊?”

小温一愣:

“啥事?”

老曹:

“就是给改心说的那个媒。朋友当了真,咱也不能儿戏,成与不成,怕是要说个一字。”

小温这才想起前晚相看人的事,这时摸着头笑了:

“前天我喝醉了呀。”

又叹息:

“这几天的戏,我没听好。”

老曹吃了一惊:

“为啥?老韩招待不周?”

又说:

“要不就是老韩话多,惹你烦了?”

小温摇摇头,说:

“惹不惹人烦,不在话多少。”

老曹:

“要不就是戏唱得不好?”

小温:

“老汤的戏班子,倒是个个卖力。”

老曹:

“那为啥呢?”

小温:

“来听戏之前,我和周家庄卖酒的小周掰了。”

老曹这才恍然大悟。几天之中,听戏之余,他也发现小温有些闷闷不乐。五天前自己来沁源县牛家庄时,小温说来一块儿听戏散心,原以为他只是说说,谁知其中竟有缘由;来的时候,小温买“杏花村”的酒,不买小周“桃花村”的酒,原以为是给老曹长面子,谁知是与小周掰了。老曹:

“温家和周家,从祖辈起,好了几十年,咋能说掰就掰呢?是为钱的事吗?”

小温叹息一声:

“要为钱就好了。啥也不为,就为一句话。”

老曹:

“啥话?”

小温也不说,只是说:

“我原来以为他是个明白人,谁知是个糊涂人。小事明白,大事糊涂呀。”

老曹:

“经理要是觉得可惜,咱找人说和说和。”

小温:

“也不是话的事,也不是事的事,是他这个人,没想到这么毒。俺俩不是一路人,俺俩不该成为朋友;你和老韩,才叫朋友。”

又感叹:

“三十多年,我白活了。”

老曹知道小温真伤了心,倒不好再打听他们掰的缘由,只好又劝小温:

“掰就掰了呗,世上这么多人,不差一个做酒的。”

小温这时拍了一下大腿:

“叔,我看牛家庄磨香油的老牛家不错。世上最难是厚道,一见面大家就能喝醉,证明说得着。”

一个月后,襄垣县温家庄的老曹家,与沁源县牛家庄老牛家定了亲。一年过后,改心也就是曹青娥,嫁给了牛家庄磨香油的牛书道。

这是牛爱国他妈曹青娥,六十年中,常说的另一段话。

六十年过去,牛书道死在曹青娥前头。埋牛书道那天,无风无火。在牛家坟地里,牛书道入了穴,上面埋上土,大家都不哭了,曹青娥还坐在地上哭。众人上前劝她: